当前位置: 布谷鸟 >> 布谷鸟的习性 >> 跟随何大草的目光和车辙,去踏访那些被遗忘
原创:何大草
最有意思的短途旅行,莫过于一个人开着车,晃晃悠悠地在路上慢行。所见、所闻、所思,意外、惊喜、失落和遗憾。有时候,一路旅途劳顿会因为目的地的抵达而得到犒劳和平复;也有时,到达只是一个结果,所有体验都已经在途中提前完成。
闲时,作家何大草就在做着一段段短途旅行。开一辆老捷达,导航上标一个目的地,就这样出发。从家门口的一条小河江安河起始,去寻找那些耳闻而尚未目见的地方。
旅途中,经常有各种因素改变他的原计划:导航有误、道路施工、或是兴之所至临时改道,有时甚至离目标近在咫尺却不能往。但就像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里说的那样,旅行,或者那种漫无目的的漂泊的过程,其价值在于它们能让我们体验情感上的巨大改变。
于是,就有了这个栏目——沿着江安河锦江、岷江、长江……就这样一路走,跟随流水,跟随作家的目光和车辙,去踏访那些被遗忘在草木深处的历史。
关于栏目名,在征求作家的意见时,何大草说:顺着水走。
■何大草手绘“顺着水走”的线路图顺着水走楼下江安河
何大草
文
01
年夏,我迁居到成都西郊的温江。不时有朋友问,温江二字从何而来?我说,古时候,温庭筠、江淹曾在此涉水而过,故名温江。朋友一喜,继而谨慎道:真的吗?我笑答:小说家言。
温江不是一江,而是一地,从前叫做温江县,黑泥巴肥油油的,农耕时代,风吹稻香,有金温江、银郫县之誉,类似陕西的金周至、银户县。而今大变了。前些年易县为区,高楼覆盖了多数的农田。我从住家的南北窗户望出去,楼群绵延着楼群。所幸,楼下还有一条江安河,在楼和楼之间蜿蜒、蛇行,带来了风、团团的湿气,才有了季节冷暖的味道。
江安河的源头,在距此约50公里外的都江堰。
岷江发源于青藏高原的东部,水势狂野,冲出大峡谷后,却一头撞上了都江堰,被轻巧擒拿,拆解为外江、内江、大河、小河,数不清的沟沟渠渠,温驯了下来。内江经过宝瓶口流入成都平原的那一支,叫做蒲阳河;蒲阳河再分出一条走马河;走马河在走马鱼嘴附近,又分出了一条江安河。江安河是岷江的重孙子,款款小河,穿过大半个都江堰市区,向东南方向经郫县、温江,绕过我的楼下,再向南,淌过双流县,在华阳镇汇入锦江(府河),全程90多公里。
我每天坐在书桌前写作、阅读。偶一抬眼,就能看见江安河,河边坐着几个钓鱼人。水不脏,但略浑,而人们惯于相信,浑水之下,必有大鱼。我下午沿河散步,会走到钓鱼人身后,瞅瞅他们的鱼桶。鱼桶里几乎总是半桶清水,连条鱼虾的影子都没有。而他们依旧有滋有味地垂钓着,寡言少语,抽着烟,向河水若有所思。
日复一日,这些我都看得很熟了。然而,对这条小河,却还是颇为陌生的。
02
都江堰市,从前叫做灌县。成都通往都江堰市的主道,一条叫成灌公路,一条叫成灌高速,至今没有改名。
我自小就听熟了一句话:“弄烂就弄烂,弄烂到灌县。”意思是,在成都闯了大祸、混不下去了,就疾走灌县。灌县是高原、平原的交界,沿着岷江峡谷上溯,一路高山密林,好汉啸聚、游侠出没,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天无绝人之路嘛。这也近于传说了。但民风的彪悍、地域的神秘,大致是如此。
灌县境内,有两处名胜,一个是都江堰,一个是青城山。青城山号称青城天下幽,仅距都江堰一步之遥,但知之者甚少。多亏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写了个青城派,才让名声出了蜀中。金庸笔下,青城派剑法凌厉而怪异,却不能和少林、武当比,跟五岳剑派也差得远,按今天的说法,小众,非主流。
蜀中名山,鼎鼎大名的,是峨眉山。
■何大草画作:青城山区的一棵树年秋,我去登了泰山,夜宿山下宾馆,和一个同行的北方记者闲聊,他说他不喜欢泰山。我问为什么?他说,满山都是石头和政治,一点也不秀。我说你去登过峨眉山没有?他说登过的,美极了,不愧峨眉天下秀……但更喜欢青城山。我小小一惊,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小。
我头一回听人这么谈到峨眉和青城。
青城山被岷江释放出的巨量水汽滋养着,四季都是翠色氤氲的。青城的前山,是道教胜地,倘若与青城后山、外山等连成一片,在条条蜿蜒的山道上,还能见到散落的尼姑庵、寺院、茶园、山民老屋……即便是意料中的邂逅,也有小的惊喜,像一首小诗,甚至比五绝还要短小,譬如俳句,包含着风、花、雪、月、禅,让人着迷。
年严冬,我和几个同学在青城山天师洞住过一夜。后半夜,被一片沙沙之声惊醒了,仿佛千军万马正在衔枚而行。摸黑披衣出门,啥也看不见,但觉沙沙声弥漫天地,更密、更切了,试着走到院中,才发现正在飘雪花,是雪花落地的声音。
03
灌县口音和成都口音差别不大,但,灌县蝉鸣跟成都蝉鸣却大有差别。不是通常拉长的“知——知——”,而是短而清脆,略似“当!当!”我头一回在青城山听到,还以为道士在拨弦。这种蝉,我们自小称它为灌县蝉。
今天,去了灌县,却难以清晰听见灌县蝉的叫声了。可能是市声嘈杂、五音乱耳吧。
我刚搬到温江住家时,雨后天晴,可以从书房望见青城山的主峰。后来楼群日益密集,沿江安河两岸合围,山峰就退去了。老母亲在青城山下买了间房子度夏。我这边开始下雨时,给她打电话,问那边下了吗?她就说:下了一阵子了。
一阵子,刚好是雨水从都江堰过来的行程。
04江安河流出都江堰后,约有30公里是作为温江和郫县的界河。河面不宽,捡块石头,略一用劲,就可以扔到对岸去。虽如此,河的两岸,却曾是古蜀国文明的发祥地。郫县的望丛祠中,有望帝和丛帝的巨墓,巍巍如山。望帝,就是李商隐《锦瑟》所吟“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杜宇,一叫一啼血。叶绍袁的《甲行日注》记载,苏州姚家的竹子上有鸟鸣叫,声甚哀,入夜哀更甚。但不识是何鸟。适逢有一个蜀僧来,说,这就是杜鹃啊!听之惨然,读之叹息。
杜鹃,也即布谷鸟,而今叫声稀疏了……它也是该歇歇了。
温江,则有鱼凫王墓、鱼凫王妃墓。鱼凫王,也是古蜀国之君。李白《蜀道难》说:“蚕丛和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遥远得让人头痛。而鱼凫王两口子的墓,居然就近在眼皮下。我想去看看。
还有一座柏灌王墓,也在温江,且就在江安河边,也很让我一喜,从前居然没听说。据模糊的历史记忆,蜀族是在柏灌王时代,从岷江上游的高原,陆续迁居到成都平原的。柏灌王时代,早于鱼凫王时代,据说长达几百年。那柏灌王该有几百个,墓地也该有几百座……可惜大多化入了泥土。所幸,还留存了一座,也很算是个奇迹吧。
我出门访墓的那天,是4月1日,一个巧合。
天色阴沉沉,是上午,也很像黄昏。没有风,不算冷,也还是有点冷,气温12-17℃之间。我在导航上锁定柏灌王墓,驱动老捷达,听从指引向西穿过温江老县城,朝都江堰方向而去。接近第二绕城高速时,向右拐进一条乡村机耕道,喧嚣一下就远了,两边是连绵的苗圃。还看见一堵巨大的墙体,覆盖着苔藓、藤蔓,颇有苍苍古意,我就猜想,该不会是柏灌王宫墙的遗址吧?前边有个隧洞,钻出去,放慢车速回头一望,啥子宫墙!高速公路的路基。
但,的确是越行越僻静了,人迹稀少,路又弯又窄,要是会车还不晓得该咋办。还好,除了我,路上并无车影子。导航提醒我到达时,我还有点懵,又开了约一两里,看见前边有房子漆成橙红色,想来是公园售票处。停车借问,才发现是一间乡村杂货店。旁边有架风谷机,堆了堆木头,有个男人蹲在地上锯,不急不躁。我问服务员柏灌王墓的位置?她指了个方向,说退回去一二两里。我想不起刚才看见了啥,就问有围墙吗?卖门票吗?她眼珠子转转,奇怪地打量了下我,摇头道:不。
我步行退回去。路的左边是一片苗圃,右边是几块田,上边种紫薇(痒痒树),树下种蔬菜。有个农民老伯在用锄头挖地,裤袋上吊了把钥匙。他背后是幢二层楼的农舍,虽旧,看着还是殷实的,屋顶是仿古样式,墙上架了小锅盖天线,门牌写着“长青村”字样。门外有一棵小树灼灼开花,还站了个白发老太太,手握一把砍柴刀,十分健朗。我又请教他们,柏灌王墓在哪儿呢?老伯朝着苗圃一指,说:柏灌王墓嘛,我们叫做柏灌山,走进去就看到了。
山?这很让我兴奋了一下。
■何大草画作:江安河畔的农人进苗圃的路,弯得像飘带。我拐了两个弯,看见一块缓坡,略呈圆形,高约两三米,坡上青草茂密,植满了树,还斜着倒了一棵树。路边立了块相当朴素、矮小的石碑,简简单单刻了几行字:成都市第二批文物保护单位,柏灌王墓。
碑受了潮,湿乎乎的。想起纳兰的词:再向断烟衰草,认藓碑题字。我自个傻笑了两声。这大概是天下最袖珍的山了。
下了此山,钻出苗圃,远远看见老太太还提刀而立,老伯用锄把支着手,似乎在耐心等我去问话。
我自然又请教了一番。老伯说他是年生的人,今年75岁了。老太太是他嫂子,今年84岁了,身体倒还硬得很。自小生长在这儿,自小也晓得,柏灌山埋着柏灌王。年公社办食堂,农民吃食堂,连猪也不喂了。后来,食堂吃垮了,又各家各户自己开伙了,猪也自己喂。可是,好多人家的猪圈都拆了,咋办?就邀邀约约,去挖柏灌山,取砖、取石板。
看到柏灌王的棺材、尸首了吗?我最关心这个了。
老伯摇头,说,除了砖、石板,只有些坛坛罐罐了。李石匠跟我合抬了一块大石板,他把石板敲成了两半,说,你小人、个子小,小半块就归你,大半块就归我……呵呵。
我叹了一口气,问,那墓就被挖空了?
他说,差不多。
后来呢?
后来填了土,又还是一座山。再后来,分给了人家做自留地,就再没人去挖过了。
这时候,又有位老伯,约有80岁,骑了小三轮自行车慢吞吞路过,停下来,很有兴味地听我们说完,插了一句话:我也捡了块大石板,那才叫好呢,放在门口的小沟上当桥,天天踩。
没踩烂?我有点惊诧。
踩不烂。他微微一笑。
踩了61年了,的确是块好石板。不过,比起“尔来四万八千岁”,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我又请教了咋个去鱼凫王墓、鱼凫王妃墓。他们很热心地指了个方向,还笑道,我们叫鱼凫王墓叫大墓山,他婆娘的墓叫小墓山。
又是山!我也笑了笑。江安河两边全是平展展的田野,偏偏有这么多的“山”。
05我在导航里搜到了鱼凫王墓,但没有他婆娘的墓。
驱动老捷达返回到大马路,顺着指引直行、掉头、右拐!小小的岔道口偏左边,放了一把很旧、且不大的竹椅子,系了朵白纸花。我犹豫了一下,从椅子边小心驶入了小道。行了约百米,发现前边搭了长棚,把公用的道路全遮了。我又犹豫了一下,瞟了眼手机,鱼凫王墓就在附近。于是,缓缓驶过去,试图从棚子中穿过。
刚进棚子,就被四个额头缠了白布的老者挡住了。其中一个气愤地说:“你没有看见警示标志吗?那么明显的标志!不能开进来,不能开进来,你们还是要开进来。”更多缠了白布的人围了上来。我吓了一跳,赶紧下车,想分辩什么,却又百口莫辩,只能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老者的脸色略有缓和,但还在重复道:“那么明显的标志看不见!不能开进来,还是要开进来!”我本来想说,请让我从棚子中开过去吧,可看这情形,只好改了口:“我倒回去。”老者点点头,表示认可。我顺势又请教,那去鱼凫王墓该咋走?他挥了一个圈,说:“绕着走。”
然而,要倒回去何其难。道路本来就很窄,撑棚子的铁杆又把空间压缩了许多。折腾了好一阵,还差点把铁杆撞歪了……幸好是差点。终于又驶上了大马路。
驶出百余米,导航为我重新规划了路线,前行几里,再次右拐、右拐、右拐。拐入了一条比较宽敞的柏油路,两边伫立着密密麻麻的香樟树,还能闻到淡淡的嫩叶味,让人心头一爽。导航显示,再朝前两百米右拐,鱼凫王墓就到了。
然而,我傻了眼:刚才堵路的长棚,已绵延到了这一边,把右拐的岔道封住了。长棚内的人越发多了,还放着音乐,正热气腾腾地吃午饭。
我叹了口气,不敢靠近,老老实实倒了车往回走。驶出一两里,靠边停车,踩着软沓沓的草地,走进樟树林去小便。天色还是灰灰的,似乎能听见江安河叹息般的水声。四边寂寂,笼罩着四万八千岁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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