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给每一个孩子提供童年,给每一双脚提供道路,给每一次萌芽提供春天,也给每一个夜晚提供梦境。村居记忆像破旧工具箱里的一块磁铁,把零散碎片紧紧吸拢:那些弯曲铁钉、生锈螺母和零散家什……
冬天只留下少量发芽的白菜。屋后坡下,祖母正把它们交还给大地。
一把小镐头敲开解冻不久的园田,也把沉睡的草籽叫醒。矮篱笆稀稀落落,不知什么颗粒正泛着少量晶莹的光,掀开田垄一角,土壤黝黑而神圣。樱桃树的褐色芽苞里藏着更多的秘密,枣树的枝干粗壮有力,桑树的细瘦枝条隐藏在灰白天空里。
她直起腰,把一绺散乱的头发拢到耳后,看看远处的道路和天空,那里有没有熟悉的人影闪动,有没有鸟雀降落。土篮的光滑木手柄,形成一道小小的虹,白菜干干净净,像整齐摆放的冻鱼。她小心拣起一棵,认真栽进垄沟,用纤小的脚拨动土块。春天的阳光越过屋脊,空气渐渐温暖了起来,微风抚摸着万物,她曾经的妩媚,只剩皱纹和慈悲的目光。
后来,白菜花在屋后的小气候里开放,鹅黄色挂在分层的花枝上,像许多只蝴蝶,在阳光和星阵下舞蹈。在遥远的北方,永远有祖母青灰色衣衫的背景……
等到白菜花快要凋谢,就是挖野菜的时候了。
坡上,青砖灰瓦的屋后有一树紫丁香。每当它挂出无数面旗,繁花照亮鱼鳞铁的蓝油漆木门。随着黄雀的不连续跳跃,轻快单曲在枝间响起。年龄最小的姑姑也哼着相同的调子,她换上漂亮的紫上衣,一手提起小竹篮,另一只手领着我,去云朵下挖野菜。
沿着笔直树影和草茬密集的沟渠,寻找那些失散许久的伙伴:白茅草的紫色芽鞘,是大平原上最初的突出物;水荠菜害羞的卷曲叶片,轻轻吻着大地;酸不溜全身长满绒毛,叶子上印有褐色蟒纹;蒲公英成群结队,向天空伸出金手指。
麻雀们互相追逐着坠落,土堆的另一侧,黄牛的睫毛低垂,厚嘴唇在树荫下的水波间翕动;豆鼠小心的探出头,它黝黑的眼珠左顾右盼,鼻子耸动几下后又躲进洞穴里。姑姑摇一摇篮子,春天的第一次收成短暂而消瘦。风推动她的黑头发,也推动远处的笔直饮烟。村庄已经在雾霭里有些模糊了。
雾气散尽,柳树还未在晴朗的天空下成荫,父亲已经穿行在漫长的旱田垄沟里了。
休息时,他一手叉腰站在地头喝水,嘴角偷偷溜出的一滴在逃跑途中被微风推了一把,轨迹变得倾斜。水滴在烈日下的白色土坷垃上画出一朵深色梅花。这些逗留在旷野里的风,轻轻晃动每一株禾苗的稚嫩辫子,使原本整齐的它们姿态各异。他哈着腰,很果断的间苗,仿佛挂着丰满果实的作物就在他身后长高,谷粒露出熟识的表情。
灰色云开始滑动了,在从水田的规则窗口间。
水面涨起一层白色泡沫,黑色长胶靴艰难跋涉,娇黄秧苗从肩头滑下,在整洁镜面上制造出一些不知名的小岛。垅边青草开始繁茂,杨树长出好闻的青涩味道,叶子响脆,漏下欢快的风声。
最欢快的假期也从某一天开启,捕蜻蜓和钓鱼当然少不了。
正午,粉红蓼垂下一排排花穗,巨大的蜻蜓在池塘上悠然盘旋,水面安静而碧绿。一阵风过,对岸景物在池水的反光里软化,就像加热中的焦糖。摘一片苘麻叶,揉搓成诱饵,再用细线系于小木棍一端,手执木棍迎着蜻蜓飞来的方向,念出世代流传的口诀“摇啊摇……摇啊摇……”。整个下午的猎获,无外乎两只蜻蜓,遍体泥浆和一身疲惫。
最初的渔具很复杂:一根缝衣针放在烛火上烧红,弯成鱼钩状;找来母亲的缝衣线,再去池塘边寻找粗大的鹅毛,做成渔漂;豆角架上最细的竹竿是渔竿的最佳材料;再去柴禾垛边挖出红蚯蚓就算万事俱备。雨后,布谷鸟突兀的歌声响起。是时候出发了,扛上钓竿,提着小板凳和生锈的油漆桶,来到表哥练习游泳的小水潭,向浑浊水体抛出渔具,竹竿末端泛起迷人的同心圆,那下面藏着一个永恒而未知的世界。
真正收获的季节到了。
母亲并不强壮的手臂挥舞着镰刀,干枯的植物窸窸窣窣答应着,粮食肥胖的互相拥挤的姿势让人心醉。在谷物逐渐缩小的领地里,正午的风把一群麻雀抛向空中。她直起腰深深喘了一口气。田野里的各色三角巾,在晴空下晃动,高出稻码子的野草在微风中招摇,豆鼠远远的躲在低处一动不动,只有吆喝牲口的鞭哨和沉闷马达声起伏。
仿佛可以看见金黄色果实,正在反复切削自身。
那是扬场的人双手握锨柄,木锨浅浅的埋入谷堆,那每日操作生命的手稍用力,锨头向右扬起,仿佛两只欲飞的鸽子。一小撮谷物被捞起,并轻轻抛向空中,粮食画出优美的弧线。西南风带走稻草屑,留下漂洗过后干净的种子,它们被不断堆高,最终形成完美的“金字塔”。
收割后的田野,总会赠给孩子们许多小礼物。
带上一把折叠小刀,在收割后的稻田埂上寻找秋天遗留的萝卜。脚步淌起成群飞虫,万物都学会了鸣叫。纵横交错的水沟让人只顾低着头跳跃,久而久之,跳跃让我们忘记了最初的来意,最后,只是在不经意间,一只肥硕的绿心萝卜成为跳跃的终点。树林间,有一片又脆又蓝的天空。
瓦蓝色天空也成熟了,人约黄昏后。
清澈的夜里,我们在街边的矮墙边对着星星讲故事,有从书本上读到的,也有从老人那听来的:宇宙万物、未解之谜、武林豪侠、神仙鬼怪什么都有。从华灯初上到万家灯火再到万簌俱寂,直至最后一个小伙伴也困了,我们才依依不舍的分开。回家,走夜路是每一个孩子都必须面对的。
另一个夜晚,我们走了很长的夜路,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毕竟是去参加丧礼,她多半是有点胆怵,脚步匆忙了一些。可是一想到行程目的地是一个亲友云集的场合,我们的心里又似乎有了一丝丝光亮。
路上,她和我大概叙述了家族之间的亲属关系,讲了许多关于逝者的故事。她是母亲的娘家人,喜欢以自家树上的山楂果下酒。她抽长长的烟袋杆,为人和善爱讲笑话,可是,在儿女面前,她说一不二。据说,临终前,她安详如婴儿熟睡。享寿九十几载,这在当地被称为“喜丧”,因此,那晚的丧礼并没有太多的悲伤气氛。然而,我的焦虑却没有因此减少。
与后来的许多次丧礼雷同。满眼游动的白与黑,供桌上的豆油长明灯、素蜡、五谷、供品,以及纸钱、粉面纸偶、夸张的纸车马和鼓乐。最令人不安的,还是停在堂屋正中央的灵柩上面那凸凹不平的杏黄色尸布。许多年以后,当我独自一人参加丧礼的时候,这种隐约的焦虑,仍然会在某一时刻跳出来,触动我的神经。
那晚,最令人欣慰的,是院中高大的山楂树。正是霜降以前的时节,与肃杀的一切不同,它挂出满树火红而拥挤的小灯笼,给每个表情昏暗的人带去一点亮色。听母亲说,山楂树正是仙逝者早年栽下的。
冬天还是降临了。人们把更多的时间留在屋子里,“手工作坊”稍然而生。
“武器”是必不可少的,孩子们都是制造火药枪的能手。选择硬度适中的铁线或者软木作手柄,使用自行车链条制作枪身,黄铜子弹壳做枪管,火药来自于春节后燃剩的鞭炮。那时,最别出心裁的枪身和机械装置,是孩子们争相追捧的时尚。装备制作完成,可总得有小试牛刀的机会啊。
大雪之后的冬夜,我们在树林、谷仓、屋檐下还有草垛旁狩猎。月下,几个矮小身影,闯进洁白而宏伟的原野,像是沙漠里一小队旅行者,内心充满了最初的英雄主义。那无边夜色和透骨的寒气,更加打磨了他们的决心……
许多年后,我回到这个村庄。作为旅行者和徒劳仰望者。
旧庭院,黄昏恰好把青砖墙的余温留住,炊烟曲折。黄狗的叫声粗糙,天空中鸟语细碎,车前草枯萎了。柳枝如弦,东堤头芦花轻拂河水之上的氤氲,褐色水鸟影掠过水面,如兰花指拨动琵琶。
谁把疲惫农具整理如初,谁揭开晚餐神秘的一角,谁的老旱烟在木窗格晃动。河流低头赶路,旧渔网在屋角的黑暗里沉睡。曾经繁忙的渡口,驳船锈迹斑斑。滩头鸥鸟参差,白沙沉默不语。黑夜里,堤岸默默吞吐远古的锋芒,河流挥舞弯月,收割万籁,晚归者撒下漫天星斗。
斟满一只酒杯,清露浸透碎石小径。月色里,鼾声低沉。窗外,脚步声隐隐约约。或者,那是虫声?试奏最后一个乐章,就像若隐若现的光阴里,钟声肥硕。回望另一个夜晚,我就躺在祖母的苇席上,听外辽河在窗下低语,也听银河里不老的传说。
虫鸣怯怯的,害怕打断土壤里深沉的梦。
是分别的时候了。默默的,我把照片上所有的粗糙像素都装进背包,只有钟表的滴答,木窗格划分的风声还有蓝色庭院里低矮的阴影,尚未收集。树林安静而神秘,池塘光滑得如同镜面。万物停止生长,谷囤里,只有仓鼠还在劳作。祖母孤独的旱烟在草席的井田里缓缓升起。
向日葵小径散发着干枯的气味,褪色的蓝油漆木门露出白色鱼鳞铁。月光,是一只走失多年的猫咪,它从堤坝高处迅速俯冲下来。我摸索着它的毛发,就像风吹动细草,那草长在白天一同蹲坐过的土堆上,父亲的温度还在。天光微微泛红,星星剥下单调铁锈,庭院变得透彻起来。他推开木栅栏,熟练整理角落里的柴禾,深色上衣融化在蓝色背景里。远处是黄牛啃嚼过的一小段斜坡,向下,我回到庭院中的清晨,并且长久的站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