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

文/易格滋

垂杨

每年第一缕春风吹来时,我总会想起江汉平原东北部那个遍植垂杨,叫漕坊湾的小村子,村子只有5户人家,5户人家的屋子被垂杨包裹着,站在村子外,几乎看不到泥墙和屋顶。湾子小得让人心疼,但并不减损她的勃勃生机和美丽的滚子河。

倘没那些高大的垂杨给漕坊湾壮声威,恐怕路过这里的陌生人难以相信此处住着三十多口人和一群活蹦乱跳的牲畜。我家屋子前后、池塘边、村子进出口的土路两旁,都疯长着垂杨。

垂杨是和人最亲近的树种。她从唐诗宋词活到今天,与她的兄弟姐妹,以及地上的鸡、鸭、鹅、猫、猪、耕牛,树上的喜鹊、斑鸠、布谷鸟、剪刀一样划过低空的燕子、屋檐下跳去跳来的麻雀儿、浮在水波上鼓着眼珠儿,穿着菜瓜绿衣裳的青蛙,共同构成稼穑时代,先辈们物质和精神的二维世界。毫不夸张的说,垂杨是我从儿童到少年时代耳鬓厮磨的朋友。

垂杨幼苗不用花钱去买,二月里随便折下一根枝条插进松软的泥土,甚至不用浇水,不几天功夫,在原来叶子枯萎的地方,便冒出毛茸茸的新叶儿。我喜欢看叶子在春风春雨里伸展,就像一个人睡足了,站起来伸懒腰的样子。一株不到胸口高的幼杨,长到高过屋瓦,常常只要四、五年时间。

春天里小伙伴们折了柔柔的枝条儿,捋掉鹅黄的叶芽,捏在手心里搓揉几下,吱溜抽去枝条,空了的树皮便成了笛,我们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河水、对着飞过头顶的鸟儿,鼓起腮帮子呜呜哇哇吹出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曲子。

垂杨

垂杨密密麻麻的枝叶,从早春二月一直绿到十一月。深秋时节,山山落晖树树秋黄,似乎无边无际的田畴,在霜降之后,企图联合起来向原野呼地放一把大火,把所有的绿色全部化为灰烬。

此时,只有垂杨仍顶着绿冠,这超长期的绿色,是所有落叶植物不曾有的,我曾观察过几年,垂杨的枯叶期顶多只有两个月,通常是在一场呼啸凛冽的北风横扫之后,清晨吱呀打开木门,看见门口地上落下一片两头尖尖,状如小船,黄得近乎透明的杨叶,它们像是远航归来,静静地泊在港湾,等待下次扬帆远行。

在风雪漫卷的冬夜,常常听到屋子外吱吱嘎嘎的声音响起,随着有东西砸在地上的咚咚声,那是枯死的树枝从母体落下,天明捡拾回来,扎成捆码在屋檐下,正好供过冬取暖和煮豆丝、烧饭、过年炸豆腐用。

垂杨的躯干总的来说还算光滑,特别是树皮,看上去总是绿汪汪的,时间把它的愁苦和微笑乃至隐秘的心事写进垂杨躯体的内里,你从枝叶上读出的永远是生命的蓬勃兴盛,这很像先辈们骨子里的某些精神特质。

垂杨有着独有的好身姿,无论是它临风起舞的样子,还是它落地生根的顽强品质,你都没办法不给它点赞。垂杨是女性的,也是母性的,“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世上恐怕没有哪种植物如垂杨柔肠百结情意绵绵。

冬天,大雪把所有的沟壑填平,茫茫白雪下的田野安静如太古,仿佛时间到了尽头,一切归零,一切都等着垂杨来唤醒,从头再来。

记得米兰·昆德拉曾说过,你现在的生活是在二、三十年前就决定了的。这个“生活”该是指精神的东西吧。忽然想起六、七岁的时候,跟着做了一辈子裁缝手艺如今早已归于泥土的祖父,将从成年垂杨上折下的枝条插进春雨打湿的泥土。其实那时候我也把自己的三魂七魄,一同插进了那片土地里。

灯笼

童年最快乐的事莫如过年。一进腊月,我便掰着指头盼。腊八节一过小年就来了,除夕一天天临近,心咚咚跳,慌慌的,有种巨大幸福将临时的眩晕感。

终于盼来腊月三十,那时的天气似乎冷得出奇,不是”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就是清早打开大门,一股重重的寒气打得人踉跄后退,但见厚厚的一层银霜,如棉被盖住门口晒场外枯黄的草地。

在母亲吱吱的开门声里,麻麻亮的天光照进屋子,我一磆碌爬出热烘烘的被窝,一吱溜儿把胳膊套进祖父旧年在煤油灯下熬夜缝制的棉袄、棉裤里,祖父的裁缝手艺在老家方圆几十里闻名遐迩,袄子和裤子的里子,是他给乡亲们缝制衣裳,用落下的布头拼接而成,面子呢,则是以前的旧衣裳被他拆解开,祖母用煮饭滤下的米汤浆洗,然后在落光叶子的杨树间拉起的麻绳上晾晒干爽后留着备用的,祖父把旧布料翻过个儿,熨烫得妥妥贴贴,一针一线做成衣裳的面子。

如此这般,一件漂亮合身的新衣就大功告成。出身贫寒的母亲,手没那么灵巧,不过,她做的蚌壳棉鞋,样子看上去憨头憨脑,鞋底子是在纳得密密实实的”千层底”上再用胶水沾一层薄软皮实的花纹橡皮,能防小雨雪,踩着稳稳的不打滑。

在刀子般割脸的风雪天穿上脚,感觉肉坨坨,一股暖流从脚心升腾,周身瞬间就热乎乎。其实过年穿上棉袄、棉裤、蚌壳鞋,主要是为了抵御夜里提着灯笼游玩的寒气。

灯笼

名义上玩灯笼要到元宵节,可我哪里有那么好的耐心等待正月十五到来,最迟到大年初三,母亲就被缠不过,去郑阁集贸市场花1元5角买来一只比蓝球还小的灯笼,如果花上2元钱,就能买到一只大一圈儿的灯笼,红绸布上描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可母亲舍不得多花5角钱。

灯笼结构并不复杂,它里面的骨架用柳条儿粗细的钢丝做成,大红薄绸绷得紧紧地包裹着骨架,上端和下端各开着拳头大的圆口,下端固定着一块圆形小木板,木板的圆心凿出食指粗的孔,蜡烛点燃后插入圆孔,上端系一截细索般的铁丝,用以缠绕竹竿或木棍儿。

一分钱一分货,母亲买的便宜灯笼没玩两天就烧掉了,我伤心得不吃不喝,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泪水忍不住涌出来。祖父在隔壁屋子里听到动静,心疼地说:“毛毛儿(我的乳名),别哭,把脸哭皴裂了又痛又不好看。爹爹明儿早带你上朋兴店买只大灯笼。”朋兴店的灯笼比郑阁品类多,品相好出一截儿。

第二天大早,祖父领着我出发,我走一程,腿就没劲儿,祖父蹲下身子,让我爬上他的背背一程,我们穿田梗,跨河沟,步行十余里到了朋兴店。

这是个乡村集镇,逢农历双日热集,平时熙熙攘攘的街市,这时两边的店铺大多数关着门,还好,卖灯笼的摊子仍在营业,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在竹竿子上、绳索上、街边屋檐下,红彤彤一片,把小小的街市映红了。祖父掏钱让我选了一只最大的灯笼。

最好的时光是在下雪的夜里,提着灯笼在湾子里呼朋唤友,张家的李家的小孩提着灯笼排成队,从湾子的这头转悠到湾子那头。无数的雪片,精灵般从黑沉沉的天空飞下来,它们一簇簇,如饥饿的白蝶,围聚着柿饼般扁圆的灯笼飞舞。

我们的灯笼队伍在村里转了又转,田里的麦子和油菜被白雪盖着,雪化成水润泽着它们的根,我似乎能听到这些根在地下吮吸雪水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最先转到滚子河堤上,河堤明显比田野高出一大截,从这儿望下去,雪地里的灯笼队弯弯曲曲,如蜿蜒曲折的河流。

又是新年,乡村的孩子们早已不再玩灯笼,他们如今的娱乐方式走向多元。灯笼们都跑到城里了,街道两边的商铺门楣上,机关、企业的大门口,超市、公园门口,都挂满大大的灯笼,下端五彩斑斓的穗子在春风里摇晃,入夜,所有的灯笼点亮,汇成灯笼的海洋,天和地、楼房、街道,人们的脸都像打了胭脂。

柿子树

那株长在我心里的柿树,它其实生长在从前一个叫“漕坊湾”的小村。祖母晚年时变得有点儿絮絮叨叨,无数次说起过柿树的身世:很多年前的四月,她在麦地锄草,看到一株仅开着两片叶儿的幼苗,分辩不出它的种类,祖母叹道,唉唉,可怜!这苗儿刚刚睁开眼。

祖母是那种宁可自己吃半饱,也要从牙缝儿省下饭食喂猫、狗、雀鸟的人,以至我家门口常常是小动物的聚集地。

祖母双膝跪在潮湿的地上,十指插入松软的泥土,小心翼翼将幼苗连同“母土”挖回,在我家晒场边儿选择向阳的地方栽下,为防止家禽们糟蹋刚“睁开眼”的幼苗,祖母折下杨枝,织成网,罩着幼苗。

一个月后,幼苗长出一搾长,叶子由二变四、变八,鹅黄转碧绿,祖母才看出它是柿树。几年过去,那株幼苗长成了大树,又几年,它高过屋瓦,成为“漕坊湾”的标志物。

那些鸟儿为什么无论是在风雨晦暗的雨季,还是白雪把大地涂抹得没有分别的凛冬,放眼原野白茫茫一片,人都辩不出东西南北,它们仍能准确地飞回柿树上的巢,其实是柿树在冬天仍然翠绿的枝干和它与众不同的气息在导航。

我敢说柿树的枝叶,是江汉平原上迄今为止,我见到过最绿最皮实的枝叶。年轻的柿树枝干光滑,不生虫,滑溜溜看不到一处瘤疤,它在风中抖擞,容光焕发的样子,让人想起世间的美男子。

年长的柿树,枝干坚韧,叶子绿得更加深邃。柿树开花是一场盛典,不是一朵一朵,也不是一串儿一串儿,是一堆一堆,噼噼叭叭,爆米花般炸开。

柿子树

蜜蜂们闻香而动,成群结队飞过来,团团围住整个柿树,劳作的人远远听着低沉的嗡嗡声,酸痛的腰背似乎有所减轻,疲惫的心灵得到治愈。

只要你不冒犯蜜蜂,你只管从树下走过,河水不犯井水,保证不蛰伤你。差不多两个星期后,树下落英一片,而树上的每只花蒂都长出四片荚儿,像小伞紧紧护卫着绿豆大的柿果。

晴空下远远看去,柿树的冠像只巨大的伞,若是春雨迷蒙的季节,站在湾子外的渠堤往下看,它像一只蓬勃生长在水气里的大蘑菇。

盛夏正午时分,鸡、鸭、鹅、犬一众家禽为躲避毒日头,大摇大摆地跑到柿树阴翳下小憩或打盹儿,王家的鸡还记得张家的鸭曾在屋角草丛里抢走过一只到口的肉虫子,李家的鹅见状,嘎嘎两声,调解道,算啦算啦,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伤和气。

孙家的猫从来没服气过赵家的小花狗,它那天把自己追赶到柿树下,眼看就要被狗爪逮住遭受欺凌,猫儿蹭蹭蹭爬到柿树腰,回头挑衅树下干瞪眼的小花狗,来呀上来呀,哈哈!小花狗喘着粗气,只好垂头认输。

这当儿,它们完全谅解了曾经搞得脸红脖子粗的恩怨,个个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每当风雨骤至,家禽们会先在柿树枝叶下暂避,等待风雨告一段落,然后各归各家。

中秋节后,天凉了,红艳艳的柿子如小灯笼把枝条儿压弯,祖母把家里的竹筐、篾箩腾出来安放柿子,从树上采下的柿果生硬涩口,不能食用,须将它们埋进谷壳里放几天,待柿子变软,再将它们摊放在竹制的容器里。

晚年的祖母双目失明,这些工作都是我协助完成。祖母是没有经济意识的人,她从来没有卖过一只柿子,柿子全部赠送给湾子里的人,有人吃不完转赠给亲戚尝鲜。

有人觉得白吃这么多柿子亏欠了祖母,过意不去,便在后面的季节将烫好的豆折包了苏州青和白蒜管送到我家。柿子成熟是又一场盛典,满湾子的人都像在过年,连走路都是轻快的,我也像秋风里的旗那样欢喜。

秋风如故人,再次敲响门扉。我想起祖母把红灯笼似的柿子摊放在簸箕里的情景,秋日的阳光把漕坊湾的泥墙和树林涂成金红,一个个圆圆的柿子,像新生儿红扑扑的笑脸,庸常日子里的种种粗糙和坚硬,一瞬间变得鸟羽般轻灵、柔软,空气里似有甜味,丝丝缕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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