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个对四个

如今已经很难想象，在四十五年前，大学生和青年女工郊游的情景。如今，巴黎郊区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所谓市郊生活面貌，半个世纪以来，已经完全发生了变化。当年有布谷鸟在鸣叫，如今有火车在鸣叫；当年有游船在穿梭，如今有汽艇在穿梭；当年经常谈起圣克卢，如今经常谈起费冈[1]。年的巴黎，整个法国都是它的郊区。

这四对情侣，全身心地玩耍着，把当时郊区所有的游乐场所都玩遍了。暑假已开始，那是一个温暖而晴朗的夏日里的一天。几个姑娘中，唯有宠姬会写字。在郊游的前一天，宠姬以四个姑娘的名义，给托洛米埃写了这样一句话：“快活出门好清早。”[2]因此，他们5点钟就离开了被窝，乘公共马车去圣克卢，看了一回已经干涸的瀑布，大家说道：“如果有水，一定很好看！”

然后，他们到加斯丹还没有去过的黑头餐馆吃中午饭；又到大水池梅花形林阴路，花钱玩儿了一场骑木马摘环的游戏；又登上狄奥仁灯塔游玩；又在塞夫尔桥，拿杏仁饼赌转盘；经过普陀的时候，采了几束野花；在纳伊那个地方，还买几支芦笛。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吃苹果馅饼，玩得非常有意思。

几个姑娘好像逃出笼子的几只夜莺，叽叽喳喳说着不停，处处都是喧闹声，使劲地撒着欢儿。她们不时挑逗那几个青年，互相嬉戏打闹。这是生命的清晨，让人陶醉！美好的日子！蜻蜓的翅膀在微微颤动。啊！无论你是谁，你总不会忘记啊。你曾穿过荆棘丛，为跟在后面的可爱的人开路，记得吗？你曾经跟心爱的女人笑着，一齐从被雨水浇湿的坡上向下滑，还记得吗？那女人拉着你的手，高声说：“哎呀！看，我这双新鞋！都弄脏了！”

让我把话说透吧，这一群快活的游人倒希望天气能够变化一下，增添点小情趣。可是没有突然来一场阵雨，尽管在出发的时候，宠姬郑重地，拿着做母亲的腔调说：“孩子们，你们看蜗牛在小路上慢慢爬呢。这预示着要下雨了。”

这四位姑娘太漂亮了。有一位名震一时的古典派老诗人——德·拉布伊斯先生，他自己也拥有一位心爱的美人儿，这一天他正在圣克卢的栗树林中散步，上午10点钟的时候，他看见四位姑娘从那里经过，禁不住赞叹：“可惜多了一个”，他心里想的是美丽贤惠的三女神[3]。

那位23岁的大姐，是布拉什维尔的情人宠姬。她在苍翠的粗树枝下带头奔跑，跳过一条水沟，又拼命地跨过一簇簇荆棘。她以年轻的农牧女神的奔放来表达自己的快活。瑟芬和大丽在一起，互相衬托，彼此增色，她们俩总是喜欢在一起，照英国人的姿态相互偎依。与其说她们在一起是出自友谊，倒不如说是由于她们好打扮的本能。当时，第一批《时尚手册》问世没多久，女人渐渐喜欢流露出忧郁的神态，如同后来男人喜欢拜伦一样。女人的发型已经散开了。瑟芬和大丽梳着滚筒式发型。李斯托利埃和法梅伊正在向芳汀解释戴万库尔和布隆多两位教师有什么不同。

布拉什维尔将那条特尔诺厂产的只有一端镶边的披肩搭在自己的胳臂上。他活在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是为了在星期天为宠姬拿披肩一样。

托洛米埃跟在后面。他非常快乐，可是总让人感到他在掌控一切，他的欢乐情绪非常霸道。对于服装，他比较考究，穿着一条南京布裤，带着大象腿式裤筒，裤脚用铜丝带扎在脚下。他的嘴上叼着名字叫“雪茄”的这个怪物。他手拿一根价值法郎的粗藤手杖。而且，他一向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按自己的方式去做。他眼里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因此，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吸烟。

“这个托洛米埃，真是不一般啊。”总是有人肃然起敬地说，“穿那样的裤子！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至于芳汀，就像一位快乐女神。她那两排如贝壳般光亮的牙齿，明显从上帝那里接受了一种笑的使命，经常露出来。她那顶白色的带长带的精美的小草帽，在头上戴的时候少，在手上戴的时候多。她那头浓密的金发，时不时地就飞舞起来，不时就要拢一拢，就像垂柳一般，要掩护逃匿的该拉忒亚[4]。她那粉红的嘴唇总能发出婉转动听的声音；两嘴角往上翘着，极其性感，如同古代埃里戈涅[5]雕像，充满挑逗的意味；但是，她那长长的睫毛，却谨慎地低垂着，遮出很多阴影，好像要控制下半张脸嬉戏欢笑一样。

她整体的打扮，透出难以描绘的欢乐和光彩。下面穿着一条淡紫色巴勒吉纱裙，脚上穿着一双金褐色的小巧的厚底鞋，由彩带交叉系在两侧是挑花团的细纱白袜上；上面穿着一件薄纱短衫，这是马赛的新品，由加纳比埃尔大街上的人讲“八月十五”的发音得名“干十五”，它的含义是晴朗的天气和南方。至于另外三位姑娘，前面我们说过，就没有这么羞涩了，她们都袒胸露肩。在夏天，这种穿着打扮，再加上缀满鲜花的帽子，看上去非常娇艳而妖娆。然而，在这种大胆的装束旁边，金发美人芳汀却穿着“干十五”透明薄纱衫，若隐若现，遮遮掩掩，好像是一件既端庄又富于挑逗性的神奇装束。海绿眸子的塞特子爵夫人主持着一个有名的情宫，如果这件衣服出现在那里，也许会因为以贞洁来挑逗，而获得子爵夫人颁发的美服奖。最天真有时就是最高明的。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面庞光艳照人，倩影婀娜多姿，眼珠呈深蓝色，眼皮儿如凝脂一般，双足娇小而微翘，手腕和脚腕都十分完美，肌肤白皙，天蓝色的脉络隐约可见，面颊娇嫩而光彩，脖颈丰腴赛过埃伊纳岛[6]出土的朱诺[7]塑像，后颈既健壮又柔和，双肩好似是由库斯图[8]塑造出来的，透过薄纱依稀可以看见中间有一个迷人的浅窝。欢快的神情因幻想而凝结，既如雕塑一般，又美妙天成，这便是芳汀。在那朴素的衣裙里，可以想象是一尊雕像，而在那尊雕像里，可以想象有一颗灵魂。

芳汀非常美丽，但是她本人却不太清楚。为数不多的思考者，那些注重审美的神秘教士，总是默默地以十全十美的标准来衡量世间万物，如果他们得以遇见这个微不足道的女工，就可能从这种清晰可见的巴黎风采中，看出古代神像的和谐之美。这位来自黑暗底层的姑娘是那么纯粹。她从风度和容止两方面把美表现出来。风度是理想的形态，容止则是理想的动态。

我们说过，芳汀是欢快的女神；同时，她也是贞洁的化身。

如果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仔细打量过芳汀，就会发现她虽然完全陶醉在青春年华、美好季节和幸福爱恋之中，但是周身所体现出来的，却是一副含蓄庄重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她本人觉得很奇怪，这正是普绪喀[9]区别于维纳斯的细小差别。芳汀白白的手指细长，拿着金针拨弄圣火灰烬的贞女也稍逊一筹。尽管托洛米埃的要求她都满足，对此我们以后会看得十分清楚，但是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就会呈现出贞女的神态。

在某种时刻，芳汀会突然换上一种严肃，近似庄严的神情，会看到欢快的神情会从她的脸上一下子就没有了，没有任何过渡。从欢快喧闹转入沉思冥想。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奇怪，更让人心跳加速的变化了。这种突然的转换，有时显得过分严肃，就先女神现出鄙夷的表情。她的额头、鼻子和下颏儿，形成了线条上的平衡，不同于比例上的平衡，这就是为什么她的面孔看上去那么匀称。从鼻尖到上唇那一段非常特别。这道细微难辨的纹路让人着迷，那正是贞洁的神秘的标志。从前，红胡子爱上了从圣像堆中发现的一幅狄安娜像，正是基于这一点。

爱情是一种过失；就算如此，芳汀却是漂浮在过失之上的纯真。

四、托洛米埃即兴唱起西班牙老歌

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布满朝霞。整个大自然仿佛在过节，在尽情欢笑。圣克卢的花坛芬芳扑鼻；从塞纳河吹来的清风拂动树叶，树枝在风中轻摇；蜜蜂正在掠夺茉莉花粉：一群流浪的蝴蝶扑向蓍草、三叶草和野燕麦；在森严的法兰西国王的御花园中，还有一帮流浪汉，即一群鸟雀。

四对快乐的情侣，一个个光彩夺目，容光焕发，投入阳光、田野、鲜花和树木的怀抱。

她们就像天外来客，不停地说唱，不停地跑跳，一会儿追着蝴蝶，一会儿采摘田旋花，在深草中蹚湿了粉红说我挑花袜。她们都那么娇艳，那么肆无忌惮地嬉戏，随时准备接受每个男人的亲吻。只有芳汀好像还有些抗拒，一副静静地思考，害怕受到惊吓的样子，但是她的芳心也动了春心。

宠姬对芳汀说，“你呀，老是这样，放不开。”

他们就是快乐的化身。这几对快乐的情侣所到之处，都向生命和大自然发出深沉的呼喊，从天地万物中呼喊出爱抚和光明。从前，有一位仙女，特意为她恋人创造出了草地和树林。从那之后，深深相爱的男女总是逃学，周而复始，只要世上还存在树林和学生，就永远都不会停止。从那之后，就连思想家也非常看重春天。按照从前的说法，皇亲贵族和磨刀匠，王公大臣和乡下人，朝廷命臣和市井百姓，都成为那位仙女的臣民。大家笑着，彼此追求，空气中弥漫着神灵的光彩，因为爱情的存在，人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太大的变化！公正处的小文书都成了仙人。娇喘吁吁，草丛里的追逐，奔跑中的拦腰抱住，这类不规范的正是优美的旋律，用一个音节表达出来这种爱慕，樱桃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凡此种种，都如烈火般燃烧，火光汇入上天的光辉中。

美丽的姑娘都在轻柔地抛掷色相。大家认为这永远都不会结束。哲学家、诗人、画家，观察到这些忘情的场面，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早已眼花缭乱了。瓦托[10]大声喊道：到西泰尔岛去！平民画家朗克雷[11]望着这些市民在天空飞舞。狄德罗把手臂伸向所有的轻浮的爱情。古代的祭司则被于尔飞[12]拉了进去。

吃过午饭，四对情侣又去了当时所谓的国王方园，欣赏一棵刚从印度移植来的植物，该植物的名称如今我忘了，曾轰动一时，把巴黎城的所有人都吸引到了圣克卢。那是一棵奇特又悦目的灌木。它主干挺拔，无数细枝条，纷纷披下来，没有什么叶子，却盛开着无数的小白花，就像一头长发插着小花。游人络绎不绝地前去欣赏。

欣赏完这棵奇怪的树。托洛米埃嚷道：“我请大家骑毛驴！”于是，他们同一个赶驴的人讲好价钱，便从汪弗和伊西转了回来。到了伊西，还有一个意外收获。当时，由军需官布尔干占用的一座国有园子的门开着。他们从铁栅门走了进去，参观了在洞穴里的那个隐修士的模拟像，到著名的镜厅试了神秘的小玩意，那是一个色情陷阱，对一个成为百万富翁的好色之徒较为适用，或者对于变成普里阿普斯[13]的杜卡莱较为适用。在贝尔尼[14]神父赞美过的两棵栗树之间栓了一个很大的秋千，他们用力玩了一会儿。几个美人轮番坐上去，裙摆飞扬，惹得大家笑个不停；如果格勒兹[15]看到裙摆的飞扬，定能受到很大启发。土鲁兹人托洛米埃，有几分西班牙人的气质，土鲁兹和托洛萨可是姊妹城。托洛米埃用单调忧伤的旋律，唱起一支西班牙的老歌，也许是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两棵树之间的秋千荡着而有所感吧：

我来自巴达霍斯，

受了爱情的驱使。

我一整颗心灵啊，

都在我的双眼里，

为什么，你为什么，

两条大腿要露在外面。

只有芳汀不肯荡秋千。

宠姬尖酸刻薄地嘀咕道：“我不喜欢这样忸怩作态的人。”

他们把毛驴还回去，又找到了新的乐子。他们乘船渡过了塞纳河，从帕西开始步行，一直走到星形广场城关。

我们知道，他们5点钟就爬了起来；不过，这没什么关系！

“星期天，没有疲倦一说，”宠姬说道，“星期天，疲倦是不工作的。”大约下午3点的时候，这四对快乐的情侣，居然爬上了游艺场滑车道。它坐落在伯戎高地上，从香榭丽舍大街的树梢能看见那起伏不平的线路，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建筑。

宠姬时不时就嚷一句：“给我们的惊喜呢？我要那件让人惊喜的事儿。”

“别着急啊。”托洛米埃答道。

[1]费冈：诺曼底地区的港口，濒临英吉利海峡。

[2]宠姬虽然识字，但是也不多，以至于将“清早”和“快活”两词用反了。

[3]三女神：指希腊神话中妩媚、优雅和美丽三位女神。

[4]该拉忒亚：希腊神话中的海中女神。

[5]埃里戈涅：为罗马神话中酒神巴克斯的情人。

[6]埃伊纳岛：希腊的岛屿。年出土大批塑像，其中有多尊朱诺像。

[7]朱诺：罗马神话中的天后，主神朱庇特的妻子。

[8]库斯图（—）：法国著名雕塑家。

[9]普绪喀：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的形象出现。

[10]瓦托（—）：法国画家。

[11]朗克雷（—）：法国画家。

[12]于尔飞（—）：法国小说家。

[13]普里阿普斯：希腊罗马神话中男性生殖力和阳具之神。

[14]贝尔尼（—）：诗人，外交家，历任大主教和红衣主教。

[15]格勒兹（—）：法国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