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布谷鸟 >> 布谷鸟的繁衍 >> 沸腾的村庄中篇小说发表于2022年第8
杨中宇
(年7月,在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举办的“党旗在龙江大地飘扬”主题征文活动中,荣获一等奖)
镇中已经没高中了,曹占林读书那会儿镇中连高中带初中得有两千多学生。田老师教语文又是班主任,而曹占林偏偏语文学的好又是课代表。田老师对他自是青睐,人前背后没少夸他,说他将来肯定是个好苗子。但造化弄人,高考前几天曹占林的父亲油尽灯枯熬到了生命的尽头,终于没等到儿子高考就去世了。
曹占林母亲走得早,是父亲手把手把他带大,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高考的时候发挥失常,最后去当了兵。田老师本来是想安慰他一下,让他复读一年再考,可他还是去了部队。
他觉得有点对不住田老师,辜负了田老师这些年对他的期望,可他真的很喜欢当兵,甚至期待着再有一场战争,用鲜血和意志去证明自己。
学校还是从前的学校,曹占林双腿轻捷地跃上双杠,做了两个习惯动作,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
看见曹占林田老师神色很平静,曹占林有些尴尬地,规规矩矩地看着田老师想说对不起,可想想说了又有什么用。田老师用手归置着办公桌上的东西,故意不搭理曹占林,大约过了两分钟曹占林只好说,老师我复员了,过来看看你。田老师说,我还以为你当将军了呢?
两人又沉默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只要见到田老师,曹占林总有说不完的话,他被田老师渊博的学识和深刻的思想所吸引,他甚至想过有一天他大学毕业了也像田老师一样回镇上教学,做一名语文老师。曹占林只好把事先预备的香烟掏出来给田老师点上,然后说了自己想去深圳发展的打算。田老师说,行,也不是不行,可你想过没有,你大学没考上,当兵又复原了,你这算什么?用你们部队上的话说,这算不算是逃兵?曹占林心里一激灵,觉得像是被父亲踹了一脚。记得他第一次锄地趁父亲不在偷着跑回家了,父亲也曾说他是逃兵。现在田老师又说他是逃兵,难道他真是逃兵吗?
他昨晚上回村首先去了五婶家,五婶还搁床上躺着呢,她女儿葛小凤见是曹占林,立马去给她做饭。曹占林连说,吃过了,刚在镇上吃过了,你别忙乎了。可葛小凤还是给他做了一碗鸡蛋面。五婶说,吃吧吃吧!咱乡下也没啥好吃的。曹占林吃着饭问起村里的情况,葛小凤说,都走了,都到外地去打工了,说完这句话,葛小凤便一脸期待地看着曹占林。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只顾低着头吃面也不敢抬头,真好像他欠了人家什么似的。
田老师使劲把烟蒂按在烟缸里,看着曹占林神色严肃地说,你是我的学生,我曾经对你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现在也是。曹占林说,老师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田老师话锋一转说,曹占林你喜欢你的家乡吗?曹占林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了,在这个世上又有谁不喜欢自己的家乡?田老师说,那你看看你的家乡成什么样子了?人都快走光了,现在连你也要走了,你还敢说你爱你的家乡?曹占林低着头嗫嚅着嘴唇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屋里的气氛很紧张,已经不是一个老师在教导学生那么简单了,他们的关系乍看上去倒有些像父子。田老师看着曹占林目光里忽然有了柔情,恰在此时,一只燕子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起来。田老师心有所动向曹占林示意,曹占林跟着老师来到外面。田老师用手一指燕窝儿跟前的燕子说,你看出什么了?曹占林赶紧说,还是那只燕子。田老师说,占林,你看咱这里要山有山要水有水,可大家却不知道珍惜……
曹占林从田老师那儿回到家里,心里像是被点燃了火种,一宿没睡,半夜跑到呼兰河边儿,看着朦朦的拉哈山,再次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为了给他攒学费不顾劳碌,又是种地,又是到乡办工厂打工。他觉得自己欠父亲的太多了,既然父亲热爱这片土地,那么自己也就欠这片土地的。
河水在夜色里闪着银光,几条硕大的捞沙船停泊在岸上,黑魆魆挡住了他的视线。曹占林蹲在河边洗了一把脸,觉得不解事儿,干脆把衣服脱了跳到河里……水很凉,但他觉得舒服多了。等他回到村子走进院子,天光已经蒙蒙地亮了。葛小凤起来抱柴禾看见曹占林,问他这是去哪儿了?曹占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他决定不走了要留在村里。葛小凤一怔,抱着的柴禾掉了一地。她也不顾做饭了,立马跑到屋里跟五婶说,曹占林不走了。五婶说,你多放一点米叫他到咱屋里吃吧!他一个男人咋整?
曹占林回到屋里给深圳的战友陶刚发了一条 村子里的树木已经隐隐地萌出新绿,街两边的积雪也化尽了,几缕炊烟散散淡淡地在上空飘着,几个老人靠在墙根下享受着早春的阳光,看那样子好像是睡着了。这一切看上去都是既熟悉而又是陌生的,过去的村子不是这样的,每到这样的时光,街上肯定是人声鼎沸,大家都在谈论一年的农事,鸡犬之声相闻,一道一道的烟柱在各家的屋顶飘上天空,打老远看上去特别的壮观。真有一种置身人间,烟火缭绕的美妙感觉。它会让你想到你是趴在土地上了,把整个的身子手和脚都贴紧了土地,或者再形象一点说,你是被土地围了起来,被绿色的庄稼一片扯天连地的绿色裹住了。这就是乡情,在自己的家乡住久了自然生发的一种特别亲的感情。
现在真的不一样了,村子里太静了,曹占林走了很远,不用说狗,连一点声音也没听到,即使空中穿梭的燕子仿佛也不会叫了。
村支部书记满德江正在那慢悠悠地喝茶,曹占林喊了一声已经站在他面前。满德江把茶杯放下看了曹占林一眼,不知为什么他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他念书的时候不喜欢,当兵的时候也不喜欢,尽管村里很多人都夸他,可他还是不喜欢。他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股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东西他又说不出来。曹占林当了几年兵也算是有了一点阅历,他马上从满德江的目光里看出了不容忽略的敌视。满德江把烟盒往曹占林跟前推推说,听说你回来了,什么时候走啊?曹占林说,满叔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满德江有些疑惑地看着曹占林,满脸都是问号。曹占林只好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说他决定不走了。满德江觉得很意外,他不相信现在还有人愿意留在村里受穷。
曹占林把自己的意思跟满德江说了,他说满叔你看,咱这里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的,又守着世界上罕见的寒地黑土带,可以说遍地都是资源,只要你一低头遍地都是钞票。满德江哼了一声说,都说你口才好,还真是,你说的轻巧,你倒是低下头给我捡一张钞票我看看?曹占林说,满叔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要想赚钱我们得动脑筋想出路啊!满德江又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上下审视着曹占林,说,行,你这几年的兵是没白当,知道回来给我上课了。曹占林说,满叔我不是这个意思。满德江说,那你啥意思?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这不就是说我无能吗?守着金山银山还让村里人出去找食。
曹占林只好把这几天想好的计划说了出来。满德江说,我还以为你有啥高招儿呢?就这些都是老黄历我早翻过去了,种葡萄还千亩葡萄园,咱先不说有没有人愿意种,就是种出来往哪儿销,有人要吗?你没听说城郊的葡萄园种出的葡萄都烂在树上了吗?咱再说蘑菇木耳这些玩意儿,现在遍地都是,也不是啥稀罕玩意了,谁要啊?曹占林不甘心想说服满德江,因为他是支部书记,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不让村民到城里打工,首先必须得到他的支持。满德江已经不想听了,有些不耐烦地说,你是党员吧?曹占林说,我当兵第二年就入党了。满德江说,好好我让贤,这个支部书记干脆由你来当,你爱咋折腾都随你。
曹占林忽然觉得有一股热血直抵脑门,他说,满叔你是真心话?满德江站在办公桌前表情复杂地盯着曹占林,他知道曹占林这样问是在跟他叫板呢。于是狠狠心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去镇上推荐,让你来当这个支部书记。
其实满德江当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他当时不过是想敲打敲打曹占林这个年轻人别不知天高地厚。支部书记的官儿虽说不大,可也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他在东河村主政三十年,为村里修桥补路,也的确干了一些实事,也受到了村民的一致拥护,还连续三年是县里的优秀党支部书记,他不相信还有谁会比他做得更好。
没想到新调来的镇委书记很欣赏曹占林,等曹占林把自己的构想说出来以后,镇委书记只问了一句为什么要留在家乡。曹占林说,因为我的父亲母亲都埋在这里,因为我爱这片土地。镇委书记说,我相信你,以后有事尽管来镇上找我。
满德江的确有些后悔,他才刚五十出头儿,这在镇上的支部书记里虽说年龄是大了一点,可他经验丰富只要他原意,本来是可以再干几年的。镇委书记把满德江一顿表扬,说他审时度势、高风亮节,一切从党的利益出发,把机会留给年轻人,这不是一般支部书记能做到的。满德江一看事情已经这样了,只好顺着镇委书记的思路说,应该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本来就是年轻人的天下嘛!
第二天,镇委书记和组织委员亲自来到东河村,在村委会上宣布了对曹占林的任职决定。临走的时候镇委书记又对满德江说,你当了有三十年的支部书记,工作经验丰富,小曹要是遇到问题,你可一定要支持他啊!
送走了镇委书记,屋里只剩下满德江和曹占林两个人。说是村委会,其实平时只有满德江一个人在家,另两名支委都出去打工了。满德江平时也没啥大事儿,村民都自主种地或者把地包给大机器种植户。倒是一旦村里有了啥纠纷,大家才会想到他找他帮助解决。因而满德江对这样的局面很不满意,他这个支部书记其实相当于一个治保主任,可他又没办法改变现状。大家要赚钱你又不能满足,只有看着一伙一伙的村民背井离乡,远离这片土地。他是觉得对不起东河村,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把这个要求加持到他身上,虽说高抬他了,他也算不得什么官儿。再说他是土生土长的东河人,他愧疚啊!满德江一度想过要辞职,在镇里开会他也人前背后地透露了这个意思,可一旦不当支部书记了,他的心里像是一下子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的骨架,而且是四面漏风。
满德江坐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抽烟,这把椅子他一坐三十年,从来没换过。从老房子搬到新房子,办公桌因为小换了,但椅子没换。他是个恋旧的人,用过的东西譬如钢笔、譬如鞋子、譬如刮胡刀等,他都舍不得扔掉。他觉得那上面都有自己的记忆,都有可供回忆的故事,东西没了,还凭什么回忆。他记得非常清楚,老木匠给他打这把椅子的时候说过,我保你一直坐到退休。现在他还没到退休年龄,椅子也很结实,可他却要离开了。他目光茫然地看着桌面,而曹占林却在看着窗外。两只燕子落在西厢房的檐头儿上,望着旧居喳喳地叫个不停,那意思是说它们又回来了。
交接工作很简单,满德江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然后看着曹占林意味深长地说,村里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以后就看曹支书了!曹占林说满叔你是前辈,以后只管喊我林子,或者叫我大名千万别叫我支书,我不习惯呢。满德江上下打量着曹占林,像是刚刚认识似的,看得很仔细也很挑剔。曹占林说,满叔我知道你心里不得劲儿,你这也干一辈子,忽然不干了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儿,可你还是支委成员,以后咱这个党支部还得靠你掌舵呢。满德江说,行了,你也不用光捡好听的说了,我自己半斤八两心里有数,以后东河村就交给你了。
曹占林说,满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满德江说,可我能放心吗?现在的农村全国一个样都出去打工,这是大势所趋。曹占林说,我们的家乡富了有钱赚了,他们还会出去吗?满德江看着曹占林嘿嘿笑了,然后摇摇头准备离开,曹占林说,满叔我向你保证,我说到做到。满德江又嘿嘿笑了,那意思是你空嘴说白话谁信啊?曹占林明白满德江为什么笑起来没完没了,他这是在轻视自己不信任自己。曹占林说,满叔你看这样行不?我要是不让东河富起来,不让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村,我发誓一辈子不结婚。
满德江的笑容僵在脸上,再次审视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因为曹占林是个当兵的人,是个懂得纪律的人,那也应该是个守信的人。他往前挪了一步神情严肃地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曹占林觉得应该召开一次东河村全体党员大会,这有些类似于军队的战前动员,无非是想让他们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他在村子里挨家动员,临到开会的时候,村子里剩下的七个老党员也只来三个。满德江说,曹支书你也该知足了,我要是喊大家开会,未必能来三个。曹占林把自己的意思跟大家说了,几个党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会抽烟的只顾抽烟,不会抽烟低着头,会议冷了场。曹占林说,我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了,既然大家都不吱声,那说明你们对我的计划没意见,对吧?满德江故意咳嗽一声,他以前当支部书记每到要发言的时候都会咳嗽一声,几个党员早习惯了,便把目光撒到满德江身上,想听听他怎么说。
满德江说,曹支书是军人出身,又在外面经历了世面,他对我们东河村是有很深感情的,这次他出任支部书记是我推荐的,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样,都希望咱东河能富起来,村里人不用撇家舍业再出门去打工。现在好了,有了曹支书大家的这些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曹支书!满德江率先拍起巴掌,几个党员也跟着先后拍了起来。只是掌声稀稀啦啦、参差错落的不那么整齐,看上去也有点滑稽。曹占林说,谢谢大家,谢谢各位叔叔大爷儿,他刚想表达一下自己对家乡的感情。满德江看了一眼靠窗子的老周说,老周你有几年没看见孙子了,你说!老周用衣袖摸一把眼睛说,都六年了,他们走的时候孩子还没上学呢,现在小学都毕业了。
几个党员开始议论起现在农村的现状,他们说照这样下去咱农村还是农村吗?村里没人,看不见炊烟听不见鸡鸣狗叫的,整年的儿女见不着爹妈,爹妈见不着儿女,这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嘛!满德江点起一根烟看着曹占林说,你看看你看看,多好的乡亲,他们的要求多简单,可我连这个愿望都不能满足他们,想想我心里就愧得慌。曹占林说,满叔你放心。满德江说,占林,你这个支部书记任重而道远,担子着实不轻啊!
在这次会议上,曹占林提出了要在东河建千亩葡萄园,在拉哈山上建蘑菇、木耳种植基地,还要借助东河村的地理优势办呼兰河大型养殖场。几个党员都说行,只是担心资金来源。曹占林说,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我们可以贷款。满德江说,咱先不说你的蘑菇、木耳和养殖业,就千亩葡萄园你得多少资金,没有一百万能行吗?我这还是往少给你估算,是啊!国家现在政策好,扶持咱农村发展,可恐怕也没有哪家银行敢给你贷这么多吧?曹占林笑了,他从兜里把烟掏出来挨个给大家敬烟,末了把烟盒递给满德江说,满叔,你放心!我既然想干就没有困难能挡住我。
其实这些人的担忧真不是多余的,曹占林按照优惠政策跑了几家银行,后来镇委书记也出面了,曹占林也只贷了不到一百万元。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了,骑着一个破摩托,一进村打老远就能听到他摩托车破锣一样的声音,在村子上空飘荡,那些个蹲墙根儿的老人便都抻长了脖子看。曹占林现在成了他们心中的一个期望,或者说是念想,只要这个年轻人的想法能实现了,他们的儿子媳妇、孙子就都回来了,他们就能团聚了。他们再看曹占林的时候脸上都挂着很久不见的笑容,目光也像四月的风轻轻地吹带着柔情。曹占林只要是路过他们不管是出去还是回来,都要把摩托车支上,和他们说几句话,说几句对应他们心情的陈年旧事,说说地里的庄稼,说说现在东河村的未来。
曹占林已经和满德江打过招呼了,满德江建了一个东河人的群,他是群主,谁家有啥事儿了,他只要在群里发一条信息,大家就大知道了,很方便的。曹占林是想让他跟群里说,他回来了,要带着大家重新创业,不要再搁外面打工了。满德江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跑着贷款,等这事儿有谱了资金确定下来,我自然会向大家公布。你现在是东河的支部书记,我已经跟大家说了,但大家都没啥反应。不信你看看我跟他们的聊天记录。曹占林说,我不用看了,满叔说的肯定有道理。
曹占林前脚刚把摩托车支好靠在墙根,满德江就跟进来了问贷款怎么样了,现在可要种地了。曹占林只好说贷款不够,他正在通过别的途径筹资,钱马上就能打到村里的账户上。满德江问是多少钱,曹占林说,满叔你看要实现我的这些项目五百万够不够?
满德江满脸疑惑地看着曹占林半天没说话。曹占林说,你晚上等我消息吧!满德江走了,曹占林知道满德江不信自己,他不信一个转业兵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回五百万,其实再正常不过了。不要说满德江,别人也不会信。
在葛小凤招他过去吃饭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困难跟葛小凤说了。葛小凤说,占林哥,人家不是都说了嘛!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难事,你书读那么多,又当过兵,我不信你还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从曹家到葛家只有一墙之隔,出了门走几步路就到了,曹占林看着葛小凤在前面移动的背影,微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一绺儿呼啦啦地在天空飘着,很像是贴在地皮上的苞米苗,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希望。曹占林紧走几步说,小凤,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葛小凤说,因为你当过兵扛过枪,我爹活着的时候说过,男人只要上过战场,那就再也没啥能难倒他了。曹占林呵呵地笑了说,你说得真好,要是我那些战友听到你这么夸他们,一定会争着来娶你的。葛小凤也笑着羞涩地说,占林哥,不许你笑我!曹占林说,我说的是真的,现在的人都在追星,追网红,又有谁拿我们当兵人的当回事儿了,再说我也没上过战场啊!葛小凤说,占林哥,你没上过战场也行。
五百万不是个小数目,曹占林吃完了饭回到家里,把他的这些战友从头捋了一遍,发现这事儿还得找陶刚,不管怎么说,他曾经救过陶刚一命,要不陶刚早淹死了。而为了救陶刚,他也差点被洪水卷走,他们那可是过命的交情啊!
曹占林把电话打过去了,半天陶刚才说话。曹占林也不等他埋怨,直奔主题说他现在是东河的支部书记了,要开发几个项目需要一笔资金,他必须帮他。陶刚说,你知道现在生意不好做,投资都有风险,你总得让我了解一下你的项目。曹占林说,我一会儿把项目计划书给你发过去,你好好看看,这事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别忘了你当年说的话。
曹占林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他这几天也没睡好,靠在床上没多大一会儿就睡着了。是陶刚的电话把他吵醒的,陶刚说,你干什么呢怎么才接电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老爸特别喜欢你这个千亩葡萄园的项目,让我带着资金亲自到你那儿考察,要是行的话,我们马上投资,别说五百万,一千万也行。
撂下电话,曹占林立即去找满德江,把自己的战友要来东河考察的事说了。满德江说,他真要来投资?曹占林说,当然,我们是战友很有交情的,再说我们的项目又好,他凭什么不来?
陶刚来得太快了,曹占林到省城机场把陶刚接到村里,满德江一直跟着,满德江不信这么难办的事曹占林一个电话就解决了。曹占林把满德江介绍给陶刚,说,这是他们村德高望重的老支书,他就是接了他的班,要是干不好又怎么对得起老支书。满德江赶紧把陶刚让到村委会。陶刚简单地了解一下东河村的背景,在新老支部书记的带领下参观了东河的土地。曹占林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里属于世界典型的寒地黑土带,非常适合种植葡萄。只要你投资我保证你三年内本金回笼。
陶刚当场拍板说,这里真不错有山有水的,这资我投了。但我不参与管理,只按比例占有股份,具体怎么操作你说得算。
夜里陶刚都睡了又被曹占林叫醒,俩人聊了半宿什么都说,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部队上的事。陶刚说,可惜现在没战争了,要不咱俩没准还能成英雄。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
大民接到曹占林的电话就从北京往回赶,到家已经是三天以后。曹占林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你要是我兄弟就赶紧给我滚回来。曹占林见了大民就把他抱住了,说行,还是那德行。大民把曹占林推开了上下左右的打量一番说,我还指望你当上将军拉兄弟一把呐,闹了半天才混个没人稀罕的村官。曹占林说,时间紧迫我也没时间跟你逗壳子,现在呢,我负责去联系葡萄苗;你呢,负责往回给我叫人,这样,回村一个我奖励你一千元。大民说,一千元?你可别逗了,你一个穷当兵的哪来那么多钱。正在这时葛小凤进屋了,把陶刚在东河投资的事说了。大民说,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曹占林说,我们是发小光屁股长大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在筹资的时候,曹占林已经把葡萄苗联系好了。他又给战友打了一个电话,战友同意立即给他发货。又过了两天,陆续又有人回到村里,当然也不都是奔曹占林回来的,因为该春耕了,大家不能把地撂荒了。曹占林立即让大民通知召开村民大会,和村民商量用土地入股共同开发葡萄种植项目。到会的人不少,可都在观望。曹占林说,大家用土地入股就是葡萄园的股东,不用投一文钱,只要葡萄园挣钱了大家就跟着分红。我再说一遍这个千亩葡萄园只是初步的构想,我们会逐年递增式地扩大,一定把它建成我省最大的葡萄种植基地,让大家都赚到钱,都不用再撇家舍业地到外地去打工了。
曹占林说得口干舌燥,但大家依然在看着曹占林。这时大民用手捅了一下曹占林悄悄地离开了。曹占林交代两句也离开了会场,大民看曹占林出来了急迫地说,你还搁这儿巴巴地说啥呀?你没看老满没来吗?曹占林说,你是说他们都在等满叔。大民说,还满叔,要我看他就是想看你热闹。你还不知道吧?人家买了一群羊在河套跟前放羊呢。曹占林说,你在这儿盯着会场我现在就去找他。大民说,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抢了人家的支部书记,人家帮你才怪呢!曹占林说,这个支部书记是他让给我的,还是他亲自向镇上推荐的我,怎么能说是我的抢的?大民说,他会把支书让给你?我回来都听说了,那是话赶话人家虚晃一枪,没想到你还当真了。
葛小凤是第一个用土地入股的村民,接下来是大民和他的几个小哥们儿。曹占林把入股人的名字写在股权合同上,然后举着说,大家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不能兑现我的诺言,让我们的东河村富起来,我就永远不结婚。大民说,曹支书你该不会去东林寺当和尚吧!曹占林说,大民说得对,我要做不到我就去当和尚。也许这句话真说到了大家的痛楚,几个年龄大的村民走到曹占林跟前说,他们不是不相信他这个支部书记,只是担心葡萄种出来了没人要,那样的话还不如种庄稼了,多少也有个保证。曹占林只好解释,他不但要种葡萄,还要开酒厂,在东河实现多元化的经营。
签字的人还是不多,曹占林想也没想把办公桌从村委会搬到了街上,他要临街现场办公。大民就打趣他说,人家县长镇长啥的这么干那是有道理的,你呢也跟着作秀。曹占林说,我不信咱守着金山银山的还要出去打工,我也不信他们不回家。你这样我想好了,从今天开始每一个返乡的村民,我们在网上给定车票,有民航的城市订机票,一律由村里报销。大民说,行,我立即在咱东河人的群里把消息发出去。曹占林说,你就以我的名义发,说我们正在建千亩葡萄园,还有……大民说,我知道蘑菇、木耳养殖基地,呼兰河水上养殖。曹占林说,行,看来你小子心里还有数。大民说,还有吗?我一并都说出去,省得再费劲了。
满德江把羊圈在圈里喝了二两小酒,按理儿说现在是他一天最惬意的时候,可他怎么也惬意不起来,哼两声小调儿也都不在点上。他正搁那儿想村里最近发生的事,有些心烦。过去他也心烦可那是一个支部书记的心烦,他心里装着一个村子,凡大事小事他都有一言而决的权威,大家有事没事儿见着他都得笑脸相迎,现在不一样了,他心烦那是一个群众的心烦,没人在意他了。他忽然想到了下野这个词禁不住笑了。
开始他还有复出的梦想,他以为只要曹占林贷不到款建不成葡萄园就得滚蛋,那么镇里就得请他出山,因为在东河他当三十年的支部书记,掐指数一下,还没谁能顶他。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号人物,在东河没人敢跟他叫板。现在不一样了,曹占林的能量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五百万不是个小数目,人家不过是打了一个电话,他呢恐怕打十个电话也搞不来一百万。满德江决定自己干,不和曹占林掺和,他要证明自己虽说不当支书了,但也不比他差。他想先买一群羊放着,没准放着放着就变成了一个养殖场。
曹占林来的时候,满德江正搁那儿眯眼半卧着盘算呢。曹占林说,满叔放了一天羊累了吧?你别说我还正思谋着要办个养殖场,以前我还心思养鸭养鹅,咱靠着呼兰河得吃水啊!你还别说,你这一养羊真给我提了醒,靠这拉哈山干脆咱羊也养牛也养,我看这个你挺在行的。满德江说,曹支书我现在老了只想放几只羊,就不和你们掺和了。至于你那千亩葡萄园的宏伟规划现在资金也有了,村里人都坐着飞机往回赶呐,你还担心啥呀?曹占林说,满叔看你说的,你在咱东河那是标志性人物,咱的党支部还得靠你出谋划策呢。满德江说,行了年轻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我的眼睛又不瞎,我啥没看到?我也把这几十亩地交给你,千万别忘记你说过的话。
村民一看连退休的老支书都入股了,跟着又有人找村里签了合同。
曹占林这招儿还真好使,没几天在外地打工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回了村,大家都在议论新任的支部书记,而且充满了好奇。也有人大谈坐飞机的感受,说是这玩意儿在天上看着不大,没想到能盛那么多的人,一闭眼就到家了。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机场就在东河。曹占林每天都站在村口,和每一个进村的人握手,嘘寒问暖,大家回来的差不多了,又让大民买了一口猪杀了,说是庆祝东河人回东河村,并且在村委会门前拉起了一个巨大的横幅,把这句话写在上面。
开席的时候,桌子连桌子的摆了半条街,比过年都热闹。大家轮番给曹占林敬酒他也不拒绝,后来居然喝倒在桌子底下,是大民和小凤把他抬回家的。很多村民都觉得这个新任支部书记可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透着乡里人的热诚和朴素。等到曹占林让会计把他们的机票、车票都报了,剩下的一些村民也不再犹豫了,很快就按要求和数量用土地入股,跟村里签了合同。
事情的发展大致和满德江预料的差不多,只要葡萄园项目一启动,村民入股那是早晚的事儿,人家五百万的资金在那儿搁着呢,梧桐树已经栽上了还愁没凤凰落吗?只是速度,这速度未免也太快。这才几天时间,东河村在外打工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满德江赶着羊在村里经过的时候,依然有人叫他支书,对他也是笑脸相迎,可他觉得有点假。他说以后不要再叫我支书了,我已经不是支书了,咱东河的支书是曹占林。大家又笑了,说他们已经叫了三十年,顺嘴了冷不丁不叫还不习惯呢。
一场春雨过后,村前葡萄园的葡萄苗绿油油的,扯天连地地铺在褐色的土地上十分惹眼,随着微风抚弄一晃一晃地闪着亮光,很像是落在地上的星星。紧挨着葡萄园不到一里地是汩汩流淌的呼兰河,站在葡萄园里向西方瞭望,山水相依,尽是满眼的苍翠。曹占林站在一片高岗上,几十只放鸭船首尾相连,沿河而下,像是放排一样很壮观。而山上,一群人正在蘑菇、木耳基地忙碌,用不了几天两万段木耳也该收工了。
曹占林太累了,他已经连着两天没合眼。虽然心里想着事,可眼睛却不听使唤,他像是被人推着一样倒在葡萄架下,一只蝴蝶翩翩地飞着,在他眼前飞来飞去的,他忽然闻到了葡萄成熟的清香,然后便看见满天星站在葡萄架下看着他笑,密织的雨点从天上掉了下来打在葡萄叶子上,发出一种朴素好听的声音。他想跟满天星表白,这些年他一直在想她。可满天星根本不搭理,只见白色的裙子,那条在镇中穿惯了的白裙子在葡萄藤中间一闪便不见了。他心里着急去撵满天星,睁开眼睛却发现葛小凤正在那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曹占林用手揉了一下眼睛说,我怎么睡了,我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葛小凤说,占林哥你是不是做梦了?曹占林说没有,大白天的我做什么梦。
葛小凤把背着的兜子放下,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壶递给曹占林说,吃吧,这是我妈让我特意给你做的,你都几顿没回去吃饭了,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曹占领打开保温壶,里面是韭菜馅的水饺。曹占林说,小凤,以后不用特意给我做,你们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我没事抗造。
葛小凤一直看着曹占林把饺子吃光才把保温壶收起来,这时天上过来一架飞机。葛小凤就仰脸看着天空一脸神往的样子,曹占林说,小凤,你等着咱以后有钱了,我一定要让你坐上飞机。葛小凤说,占林哥人家还没坐过飞机呢。曹占林说,我要到民航包一架飞机拉上所有的东河人去旅游。葛小凤听了这句话反而不怎么高兴了,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曹占林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问他今天回家吗?好给他留饭。
曹占林点点头,直到葛小凤走出去很远了,还搁那儿发呆。大民急火火地过来说,哎你可是要当和尚的人,没事别去惹人姑娘。曹占林回头说,你说什么呢,人家小凤是来给我送饭的。大民说,没事她给你送啥饭,不是他怎么不给我送呢?我跟你说她早看上你了,你还不知道吧?这几年你在部队她可没少跟我打听你。曹占林说,别说没用的,山上怎么样了?大民说,我都给你发 曹占林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他使劲儿地拍了一把大民,说,看来我真得好好谢谢你。大民说,我不要空头支票,你说说我给你忽悠回来多少人,什么上海的北京的哪儿的没有,咱可是说好叫回一个给我一千的,钱呢我怎么一文没见到啊!曹占林说,行了,他们回来那是自愿回来的,要是没有这些项目勾着你能留得住他们?你不过是一个传话的还来邀功请赏了,真好意思。大民说,行,算你狠,连发小都忽悠上了。曹占林从兜里把预备的烟掏出来,递给大民一根点着说,你呢这段时间表现的很突出,组织呢心里是有数的,只要你好好干,当个村长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大民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了半天,想感受一下当村长的感觉,等他睁开眼睛曹占林早走了。
每天不论睡得多晚,曹占林起得都很早,太阳还没出来他已经沿着千亩葡萄园跑了两圈儿。淡淡的晨雾在葡萄园的上空蒸腾漫漶,他每一步踏下去都很有力度,像是一把巨大的鼓槌擂在黑色的土地上,那富有节奏的韵律明快而富有个性,跟一首军歌一样激昂震荡。他仿佛有置身于部队的操练,身后是望不到边际的千军万马,是无数年轻人的脚步在亲吻着土地。他觉得家乡的土地不论什么季节都是热的,都能孕育出理想的花朵。
渐渐地雾气稀薄了,葡萄苗儿一水水地从雾气里钻出来,满眼的绿丝丝绒绒地彷如织锦,要光有光要亮有亮,而且特别热烈。曹占林像是一个远离故土的游子,满眼都是久违的柔情,他也顾不得跑了,被这景色吸引着,被一种柔软的情愫震颤。他开始蹲在地上一棵一棵地去抚摸葡萄苗儿,他的手指在葡萄苗上缓缓滑过,像是一个勤劳的人热爱家乡的人在规划自己的人生,虔诚而又充满感情。
满天星正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葡萄园的,由于曹占林的心都在葡萄苗上,所以满天星已经悄悄地站在他身后有一会儿了,他也没发觉。满天星也不说话只是用一种类似于欣赏和嘲弄的目光,默默地看着曹占林。这时 曹占林说,那你好好在这儿看吧,我还有事儿先走了。满天星说,你就没话跟我说吗?曹占林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吗?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满天星说,曹占林你是不特有成就感,觉得搞这么个葡萄园再弄几段木耳、蘑菇啥的,就能包打天下了?曹占林的目光跟满天星的目光刚一交集,立马又移开了,他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想跟她解释,便匆匆地走了。
曹占林刚一进村子还没等到家,大民的电话就进来了。大民说,你还不知道吧,满天星回来了,我看那意思她可能去找你了。曹占林一句话没说挂了电话,饭也没吃直接去了呼兰河。葛小凤和几个本村的姑娘正在河汊里放鸭子。雪白的鸭子覆盖了河面,十几艘小船在岸上停着竹蒿插在水里。曹占林看着清粼粼的河水,不知为什么眼窝儿有点湿,他的脑子里只有满天星,他们一起读完初中又到镇里上高中,他是语文课代表,而满天星是数学课代表。他知道满天星喜欢他,而他也喜欢满天星,只是他们谁也没说。满天星想不想说什么时候说他不知道,可他是想考上大学再说的。可他落榜了,他还能再说吗?他觉得命运已经把他们关系拉开了一道缝隙,他觉得她应该有自己的世界和更好的前途,他不想和她再有任何的联系。
满天星曾经通过大民联系过他,说她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变。他知道她的意思,可她越是这样他越无法接受她。他觉得以他现在的处境已经失去向她表白的资格了。回忆是痛苦的,可痛苦过后的解脱却让曹占林有一种那云淡风轻的感觉,这有如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不管你心情怎样都要接受。但大雨过后依然是晴天,依然蓝天白云……
葛小凤撑着船把鸭子归拢到岛子上,缓缓地靠了岸。曹占林简单地问了葛小凤几句。葛小凤说,那些大鸭子现在已经下蛋了,刚才你没见我把它们归拢到岛上吗?曹占林说,真好,看来我们的养殖业应该再扩大规模,最好是养它一百万只。葛小凤看着曹占林一脸的笑容,曹占林又交代几句要走,葛小凤说你等一会儿,回船把一个兜子拎下来。曹占林打开保温壶说,怎么又是韭菜馅饺子?葛小凤再次笑了,然后撑起船走了。
满天星来到河套,父亲满德江正搁那儿眯着眼抽烟呢,几只羊在他跟前啃着青草,隔一会儿轻轻地叫一声,似乎在不断地提醒满德江他现在就是一个羊倌儿,已经不是东河的支部书记了。满天星头戴遮阳帽卡着墨镜,牛仔T恤很潮流的样子,凑到满德江跟前蹲在地上,父女俩的目光碰在一起,满德江赶紧低下头抽烟。满天星严肃地说,你要是我爸就看着我的眼睛。满德江叹息一声无奈地看着女儿,你没事儿好好搁家待着,到这儿来闹啥呀?满天星说,这个曹占林太不像话,你再怎么说也在东河当三十年支部书记啊,他就这么把你挤兑下去了。满德江说,说话要讲良心,那是我自愿让给他的。满天星说我看未必,要真是这样,你又怎么能来河套放羊啊?
满德江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当不当支书无所谓了,只要曹占林能让咱村富起来就行。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又隐隐地不希望曹占林成功,因为他一旦成功,那就等于对他这个前任支部书记的否定。满天星说,这才像我爸说的话呢。满德江说,你别绕过来绕过去地说我,你现在硕士也念了,该念博士了吧?满天星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也回村当村官,等我把曹占林的支部书记抢过来给你出一口气。满德江说,我看你敢。满天星说,我是你女儿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不是说了吗?人要干大事儿,第一是敢想,第二是敢做。我记得小时候你没少给我上课。满德江瞪着女儿看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满天星说,要说咱东河还真是一块风水宝地,以前我怎么没注意呢?
满德江对女儿满天星的话开始也没当真,以为她是气式他说着玩儿的,可等到镇委书记来东河征求村民的意见,满德江才知道女儿是认真的。就连曹占林也是措手不及,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满天星会回东河,跟他搭班子当村委会主任。镇委书记很高兴,他说满天星有学历有知识,又是东河人,我听说你们以前还是同学,我相信你们会合作很好。曹占林能说不同意吗?他看了一眼满天星,满天星已经坐在村主任的位置上。
等屋里的人都走光了,曹占林说你这是何必呢?这一页早翻过去了,你何必再翻一遍呢?满天星说,曹占林你别自作多情了,我回东河当村官是为了乡情,是为东河的发展,你知道我以前回村那是什么感觉吗?十室九空,人都走光了,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曹占林十分惊讶,因为满天星的感受就是他的感受,要不他也不会留下来。
满天星说,现在呢你是支部书记我是主任,你是领导我得听你的,不过我是学农业的,所以在一些生产方面的大事上你必须听我的。曹占林说,只要你说得对我当然听你的。满天星说,我看了我们的葡萄园苗儿长的不错,但因肥料太充足,容易导致土壤有机质下降,如果结了果实的品质也会下降。曹占林说,我们这用的可都是天然肥料。满天星说什么肥料也不行,关于技术你不懂,以后要多向我学习,不过也没太大的关系,我会想办法解决的。曹占林看着满天星,忽然觉得她这是在拿专业知识在向自己示威,他也曾想过要请一个技术员,现在满天星回来,看来这笔钱算是省了,想到这里他笑了。满天星说,我当这个村主任是不也挺好的,既为你提供了技术,又为你省一笔开支。曹占林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觉得你回来挺好的,咱们东河更有希望了。满天星说,怎么当了几年大头兵,英雄没当上倒学会拍马屁了?曹占林不敢再搭茬了,他知道此刻他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正确。
满德江心里有气没法儿和闺女撒,只有去找曹占林。他说你赶紧把她给我撵走,别让她在村里晃悠,我眼晕你知道吗?你说我花多大精力好不容易把她培养出来了,她居然当上村长了,早知道这样还念什么书啊!直接等着接我班得了。曹占林给满德江点了一根烟,说,满叔你这不来了嘛,你不来我还要去找你呐,你说天星她一个女孩子好好读博士多好,将来当个省长啥的,就是当不上当个科学家也挺好,你说这窝在咱村里不可惜了吗?满德江审视着曹占林一脸疑惑半天没说话。曹占林又说,人家镇委书记都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看来对大学生当村官这事很重视,你赶紧去找镇上吧,我是没辙了。
正好满天星进屋了,她看了一眼两人的神色笑着说,在合计怎么把我撵走吗?不用,等咱村富了都不到外面去打工了,我自然就走了。曹占林用目光向满德江示意,那意思是你看到了吧!这主儿不好惹随她去吧。
陶刚新注册的公司赚了一大笔,心里高兴又给曹占林投了一笔钱,让他看看再上一个项目。曹占林为此召开了村委会,大家七嘴八舌的议了半天,都觉得要在葡萄园上下功夫,扩大种植规模。曹占林也是这么想的,在表决的时候只有满天星没举手,她说现在的葡萄园已经有一千亩规模当然远远不够,应该再追加一千亩甚至是两千亩,可现在栽种不是季节,钱存在银行又没什么利息,不如养鱼当年见效又不影响明年投资。
曹占林说这个主意好,我们就养鱼。满天星说,我们这回不养鲢鱼也不养鲤鱼养小杂鱼,到时候好销。她又提出了在莲花泡里养,还说要让莲花泡里长出莲花,让东河将来成为旅游避暑圣地。满天星有理有据地一直说了一个多小时,又对东河的远景重新进行了规划。几个支委包括曹占林在内都听得热血沸腾连连点头。满德江推门进来的时候大家还沉浸在兴奋之中,曹占林赶紧把自己的位子让给满德江,并诚恳地说,我们开个支委会想叫你来着,又怕你忙脱不开身。满德江挨个扫了一眼大家最后把目光落在他闺女满天星身上,说,我可以不来但你们不能不叫我。曹占林说是我们错了。满天星说,我们有什么错?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既然心不在村上,我看来不来都一样。满德江狠狠地瞪着满天星说,我不谋其政吗?我问你咱村里的路是谁铺的?桥是谁修的?我连着三年都是县上的优秀共产党员,你又不是不知道?满天星说,你说的这些我当然都知道。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两年人都要走没了,你还念叨这些装潢材料有什么意义啊?曹占林觉得满天星说得太狠了要制止,满德江已经气得离开村委会。
满天星看着父亲的背影又说,现在从上到下,报纸电台天天都说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怎么建设?难道仅仅是在村里修一条路,在村外架一座桥就实现了?我觉得再好的村子没人住不行,要留住人那必须得先让村子富起来。讲了半天满天星好不容易停下来了,曹占林想补充几句,其实也是想总结一下这次的会议精神。他刚站起来,满天星却说该议的也议了,散会吧。
大家都看着曹占林笑,曹占林只好也跟着大家尴尬地笑了。
满德江和女儿满天星大吵小吵地吵了几架,心里发虚。满天星回到家里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对他反而很亲热。满德江说,你说你要是当书记我也没得说,都念到硕士了反而给一个大头兵打下手,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满天星说,我又不是为了当官。满德江只有喝酒,父女俩又开始楚河汉界谁也不说话了。
满天星因为懂技术在村上被指定分管葡萄园,但曹占林却是第一个发现葡萄苗生瘢的。他原本是想让全村的劳力一起动手给葡萄园喷药。满天星说不用,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只让葛小凤和两个妇女过来帮忙。没想到几天以后葡萄苗生瘢的越来越多,一些入股的村民都很担心,整天聚在葡萄园说啥的都有。满德江也来了,他把满天星招呼到一边说,我看你怎么不着急?满天星说,爸,我觉得你此时该去放羊,不该到这儿来。他想训满天星几句,可一想到她现在是村长,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买的药根本不好使。曹占林看着葡萄园连饭也不回去吃了,葛小凤只好把饭送到葡萄园,当然也给满天星带出一份。满天星说,我看小凤这丫头对你不错,你就没动过念头?曹占林说,我发誓的要是不改变东河不结婚。满天星说,你不结婚这个世上无非多一个光棍儿,可我们东河怎么办?你还真把这儿当成你的试验基地了?曹占林说,我……你说话能不那么刻薄吗?满天星轻声细语地敲打着曹占林,已经用铅笔在纸上画了很多的英文字母。曹占林说,你倒是行不行啊?
满天星说,曹支书你对我有意见我能理解,但你不能怀疑我的能力。曹占林用鼻子哼了一声没说话。满天星说,记住,你要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满天星又跟她的导师进行了电话沟通,两天没合眼终于配置出了治瘢的新药。曹占林一直在葡萄园的临时办公室陪着满天星,他立即给大民打电话,让他把所有人都叫到葡萄园来。满天星说,你就是把全村人都叫来也不够。这药有时间性必须在配好后的二十四小时内使用完,否则就会失效。曹占林满脸怀疑地看着满天星说,没问题,你说吧得多少人?满天星看了一眼葡萄苗说,一千亩的面积怎么也得五百人吧!其实,满天星知道现在正是夏季木耳段要浇水,鸭场都是些妇女经管几万只鸭子根本抽不出人来,再就是鱼塘鱼苗刚放进去也得有人盯着,哪儿都需要人,可东河就这么多人,她是想抻量一下曹占林,故意给他出个难题。
满天星太困了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等他醒来已是下午。葡萄园外面一片喧哗好像千军万马似的。他刚一出屋正好迎面碰上田老师,她赶紧上前和田老师握手,说田老师你偏心!田老师一怔然后看着满天星呵呵地笑了。
铺天盖地的中学生手里拿着喷壶或者水盆,在葡萄园里缓缓地向前移动着。墨绿的葡萄苗托着他们矫健的身影,像是时光遗落的繁花撩拨着人的心弦。布谷鸟的叫声从高空飘飘渺渺地传过来,满天星忽然觉得踏进了时光的隧道,她的家乡还和从前一样,村庄的上空炊烟袅袅,她的母亲正在等她回家吃饭。
干完活儿了田老师对学生说,今天我就是想让你们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家乡,你们想考大学这很好。但考不上也没关系。他用手一指曹占林说,他现在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他没考上大学,可在我眼里他照样是英雄,他正在用他的热情和智慧建设自己的家乡……不知是谁拍上了巴掌,接着所有的学生都开始给曹占林鼓掌。
送走了田老师,曹占林再也支持不住了,趴在葡萄园办公室的桌子上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葛小凤把饭放下转身要走,曹占林说,小凤你有工作,以后不用老管我。葛小凤说,占林哥……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曹占林,然后匆匆地走了。
满天星蹲在地上正在检查葡萄。曹占林说这药真神了,你看瘢都没了。满天星回头审视着曹占林,冰冷的目光像是投在石头上不带一丝的感情。曹占林说,到底是研究生啊!满天星说,我行不行啊?曹占林说,当然行了。满天星顺手抄起一根木棍,转过身照曹占林的屁股就是一下子,曹占林说,你怎么还打上了?满天星说,我就打你,我想打你就打你。这一幕恰好被大民录了像,他说你们这时间也太短了,要是再打几分钟做成抖音效果会更好。曹占林把大民撵的可葡萄园跑,大民说你有章程去打满主任呀,跟我较什么劲儿啊!
大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葛小凤了,他让曹占林帮忙。曹占林就把他派到河上去放鸭当场长。时间长了葛小凤也觉得大民不错,虽说他哪儿哪儿都比不上曹占林,可他一门心思对她好,让人心里踏实。葛小凤终于明白即使满天星不回来曹占林也不可能属于她,他虽然和自己朝夕相见,可总像隔着一层东西,这就是距离,无法拉近的距离。
满天星知道葛小凤和大民的事儿很高兴,答应结婚的时候送她们礼物,大民说,我想现在就要,满天星说行啊!大民用手一指曹占林说,你懂的!满天星四处撒眸一遍在找棍子。曹占林赶紧起身准备离开。大民说,你皮糙肉厚的,就让咱村长再削你一顿给小凤看看呗!几个人都笑了,笑声在葡萄园的上空飘荡,五颜六色的,招来了两只蝴蝶落在葡萄苗上,久久不忍离去……
刚一入秋,莲花泡的小杂鱼就上市了,接着是木耳和蘑菇,所有的这些产品因为打上了天然的地域标签都很抢手,可以说是供不应求。曹占林和满天星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满德江心里不舒服可又说不出来,这些事儿自己也能干,可为什么没干出来呢?他每天天不亮就赶着自己的羊群出村,他不敢去河套,他怕看见曹占林,他怕曹占林的目光,他现在甚至怕每一个村里人。
到了秋天一算账,村里的企业都赚了钱,各家各户的收入远比出门打工要高。大家都夸曹占林好是个人物,当然也夸满天星。两人一合计在村里安装了路灯,又买了垃圾清理车和洒水车,建阅览室和老年人健身娱乐室。每到夜里村里灯火通明,街上人声喧哗,做健身操扭秧歌的干啥的都有,十分热闹。
田老师推着自行车和曹占林走在街上,一支老年秧歌队迎面扭过来。田老师说,占林你看他们多高兴,这才是我心里的农村,等我老了就搬到你们村,你可得管我啊!曹占林说,我已经和天星商量了,等我们的葡萄园上市我们还要扩大规模,赚大钱然后开个敬老院,让咱们乡的孤寡老人都到这里来养老,免费供应食宿,你当院长怎么样?田老师说,好啊!原来你早就掂记上我了。
曹占林说,老师你也别夸我了,说起来都惭愧,你不知道我的一颗心老是悬着。你说我把大家都叫回来,万一我搞的这些项目要是砸了失败了,我怎么和村里交代啊?田老师说,失败怕啥,人不失败能成功吗?只要你有信心,有胆气肯动脑,我相信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满天星笑着走到两人跟前说,老师你说什么都是对的,但千万别夸他,再说了现在才刚迈出一步,那句话怎么说了,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有些人啊,是羽毛做的,飘,你不吹风他还在天上飘着呢,你这一吹他还不得飘到月球上去啊!田老师笑,然后说占林那你就真上月球,摘个星星给她看看。满天星说,田老师不待你这么欺负人的,处处向着他。
三人正在聊着,镇委书记的电话打进来,他让曹占林准备一下明天他要带各村的支部书记村长来参观学习。曹占林想拒绝,镇委书记已经把电话撂了。满天星说这不是好事吗?又可以大大地露一次脸了。曹占林说,我不想露脸,只想好好做事。田老师看着满天星说,我教出的学生我知道,占林不是爱慕虚荣的人,让他们都来看看也好,现在的农村就缺你们这样的典型。
曹占林还没吃早饭,镇委书记带着一行人已经进村,大民小跑着给曹占林报信,曹占林还是把饭吃完了才出屋。
秘书小声埋怨曹占林来晚了。曹占林说,我想不睡觉等你们了,又不知你们什么时候到。秘书还想再说,镇委书记说,他现在一大摊子事忙都忙不过来,你以为是你们啊,整天无所事事的。曹占林说,书记我这也是刚有点眉目,葡萄园还没结果呢,你这让大家来取经是不有点早啊?镇委书记说,不早,我们不是有句谚语叫“出门才见两脚泥”,我看你现在不光是脚上,身上、腿上哪儿哪儿都是泥,我就是想让他们看看,你这个支部书记是怎么干的!
几十个支书和村长都低着头谁也不敢说话,曹占林只好带着大家参观了种植基地和水上养殖场。一个支部书记说,曹支书我也想像你们一样干,可我们没钱啊!镇委书记说,没钱是理由吗?你问问人家曹占林有钱吗?还不是自己想办法,我要是给你们开个银行,你们就能干成了?我看未必,你们很多村都守着呼兰河、拉哈山,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的水,这资源是一样的,可你们都干什么了?想什么了?我跟你们说,你们这就是不作为,是良心犯罪!眼看着自己的村民撇家舍业地到大城市打工,你们不脸红吗?心里不难受吗?十几个支部书记还有他们的村长都噤若寒蝉地谁也不敢搭话。镇委书记说到这里回头问曹占林,东河村还有在外面打工的吗?曹占林说现在东河人都回村了,没有了。
镇委书记看了一眼这些支部书记和村长,说,当然我也有责任,是我对新农村的远景建设认识不够,我是带你们来取经的,你们要好好学习,回去都写一份计划。大家连连答应。
在葡萄园满天星为大家进行了详细的介绍,满天星说,我们地区属于寒地黑土带,而我们镇的土地又是沙土带,最适宜葡萄生长。我们计划是明年春季就启动二期工程,扩大种植规模。一个支部书记禁不住问,这得挣多少钱啊?曹占林说,按现在的规模计算,把葡萄酿成酒,利润大致在三千万到五千万之间。镇委书记说,我看不止这些。
东河村到了晚上最热闹,人们忙碌一天都想放松一下。虽说到了秋天,但街两边的景观树还都绿着,一排一排对称着排列,像哨兵一样在护卫这个美丽富饶的村庄。旱莲和豆豆红散发着幽香,大花朵朵小花朵朵交错地生长,又很亲密地排列着,不只是美丽,也象征着秩序文明。路灯雪也似的白,映着天上的星光,真有天上人间的境界。
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喇叭声、锣鼓声铿锵有力地响着,激荡着这个曾经一度被人忽略的村庄。老年人的秧歌队经过村子主街的时候,镇委书记停下了脚步感慨万千:这真是一个沸腾的村庄!这些支部书记和村长都纷纷下场,扭起了秧歌。曹占林把鼓槌递到镇委书记手里,跟着也下了场。满天星看了一会儿秧歌,联想到东河这两年的巨大变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前东河人没搞好他是有责任,可这也不能全怨他。她想跟父亲好好谈谈,一抬头忽然发现曹占林不见了。
夜里的呼兰河很静,只有轻微的水波拍击着河岸,像是母亲的手抚摸着刚出生的婴儿。满德江的目光越过河岸上空,和低垂的星光交集之后,看着对面隐隐模糊的山影居然也有了柔情。村里的锣鼓声远远地传过来热烈激昂,丰富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忽然也想扭秧歌。
曹占林悄悄来到河边,点了一根烟递给满德江,什么也没说。满德江吸了一口烟回头看着曹占林说,你这个支书比我这个支书强,我服气。曹占林说,什么你的我的,我们都是东河的。满德江凝视着曹占林又补充说,我该谢谢你帮我实现了心愿。曹占林说,满叔,要说谢我该谢你,你要不让天星帮我,我就不可能做得这样好!说到这里,曹占林站起来双腿立正,给满德江敬了一个军礼。
满德江说,行了你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也别打天星的主意,我不同意。
满天星来到河岸上父亲已经走了,曹占林看到满天星又敬了一个军礼,他是真心感谢满天星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可满天星却说,你没听我爸刚才说的话吗?别打我主意。
两人都看着对方笑,一双身影却不知不觉地黏在一起,融入呼兰河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