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

摇篮曲再见作者齐弯月

发布时间:2023/4/20 17:3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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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冬夜自修室,火光映雪金辉煌。

独身一人坐琴边,三双眼睛背后瞧。

金色壁钟有什么?一条金蟒在缠绕。

火炉为何这么亮?火麻雀在展翅膀。

还有骑士面具后,一只兔子哪里藏?

阿修罗们共居首,听这安魂曲多嘹亮! 

于是我在这自修了,这间我从不认识的房间里。

我坐在钢琴边上。

窗外大雪在急速地飘,有一些飘进自修室的石窗里,很快就融化了,屋里有火炉所以很暖和,把墙映得红彤彤的,他曾经说红色是邪恶的颜色,红色是危险的。可在这间自修室里,我也不知道红色究竟是什么的。无论如何灵魂很温暖,很舒服。

我不能回头,我只能面对钢琴,还有铺架上的谱子。

窗外有一个巨大的风车叶,大的离谱,这种巨大的物体在这么高的风暴雪空中让我有点恐惧。顶上传来钟声。

我这是在哪,在洪楼教堂里吗?我皱着眉,闭上眼睛。教堂的尖顶我从未上去过,顶多就是透过塔楼门的缝隙瞥见过旋转的楼梯。为什么这么安静呢?现在是午夜?

我是幽灵吗,我在自己的梦境里吗,还是现实,还是我已经死了?

但那些已经全然不重要的。令我恐惧、不安、痛苦、满是所谓心理疾病的心脏已经拿出来了,现在放在钢琴里,那婊子养的东西不会再让我难受了。

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或者说是在哀嚎,不过声音很小,时不时就被炉火的噼啪声覆盖。

不行,还是不够舒服,我必须把装满子弹的膝盖卸下来,不然它们老是抽搐,可是把腿卸下来我就没法踩踏板了,踩不了踏板我就弹不好钢琴。真的很纠结。

我明白我的一切都在这间自修室里。我的过去、未来、和现在。不过主要是过去和现在。他们被锁在每一幅油画、每一个抽屉里、每一寸木地板里、每一张黑胶唱片里,他们在破口大骂,责怪我,我知道,我也知道我没法完全装听不见,那就太没有礼仪了。

现在坐在钢琴边的也不是我,我是说,不是真正的我、此时此刻的我。我只是一个容器,是某一个时代的我想象出来的,理想化模型,就跟物理和化学上学的磁场和电场一样。

没什么很难理解的,对吧?

背后有一架大西洋落地钟,是用锡和金箔做的,十分精致,我记得它,它曾经一直放在山大附中的阅览室里。我和乔每个阴雨的日子,都会去那里的西洋小沙发上度过下午,那里冬暖夏凉,冬天开着暖气很舒服,就像开了火炉,这架钟就放在阅览室最里面。我和乔在学校里总是很与众不同,融入不了大家,也总是被别人欺负孤立,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览室里读书,和彼此玩耍。乔和我互相帮着写作业,扮演看的书里的角色,我肚子疼,乔让我枕在她腿上,给我做热可可喝。我们在里面读了那么多有关政治和历史的书,读了那么多暴君、独裁者,学会了那么多策略和阴谋,但最后呢?我的乔?中考成绩出来后,你崩溃了,你发挥失常,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你。但我永远记得你站在教堂门口,那是毕业前大家最后一次见面,暴雨要来了,哥特建筑顶上的天空积满雷电的乌云,黑暗笼罩你美丽的脸蛋。

你拒绝了我的拥抱,很多同学吵吵嚷嚷的让我们离开,别挡路。但你仿佛身在另外一个世界,你对我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梦呢。”然后我开始流泪,再抬头,你消失了。

我们在那架钟里还藏了好多诗歌和小说的手稿,更有给未来自己的信。

乔的离开和不知所踪意味着我的一个时代的死亡。所有的诗歌对我来说都黯然失色。因为乔和诗歌只属于山大附中,离开山大附中,那些关于的幻想不过时一张被雨水湿透的草稿纸,乔也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在雨里失声大哭的天才。

魔法是有结界的,如果这个摇篮没有如此绝情地把这些魔法收回去,我也不会像坠入人间的天使摔得血肉模糊,我也不会来到这个自修室。

落地钟传来钟声和一条蛇丝丝梭梭的声音。

是一条金蟒。如果不仔细观察,真无法将它从钟表中辨认出来。它冰凉而修长的躯体缠绕在落地钟的零件上,尾巴以优雅而恐怖的缓慢速度轻柔的缠上摆锤,发出和俄罗斯不锈钢清脆的“叮”的一声。它的头从表盘伸出来,我能感觉那丝丝的吐信子凉气吹在我的后脖颈上。我无法回头,但我就是能看见。

“你知道这是哪吗?”它说。

“我不知道。”我说。

“很好。”它说。

“怎么就很好了呢?”我说。

“你是我们的一员。”

“我们是谁?”

我这才看明白了。噼啪作响的火炉用笼子罩着,火烧的正旺的木柴中间,有一只麻雀。它在里面毫不畏惧炽热地跳来跳去,小爪子细细的,抓在笼子边上,有的时候翅膀和火融为一体,机灵的小脑袋停停顿顿地转来转去。钢琴旁边的盔甲摆设,沉重的头盔里,有一只雪白的兔子探出头来,两眼猩红,又躲了回去。

“你明白了吧?你是我们的一员。”它说。

“你们是畜生,我可不是。”我说。

“我们不是畜生。我们是阿修罗。”它说。

“阿修罗不应该是半人半兽吗?你们是动物,而我是人。”

“眼见就一定为实吗?“金蟒叹了口气,说。

“好吧,那我怎么就成阿修罗了呢?”

“你的另一部分意外身亡,我是说另一部分,不是现在坐在这没用的这部分。”

“它怎么死了呢?”

“精神疾病。”它说。

“它是怎么被杀的呢?”

“你的灵魂坍塌了,像瓷神像,有黑色的雾进去。”

“雾怎么杀人呢?”

“雾有手,雾有嘴,雾还有匕首。”

“为什么不把雾驱走?”

“因为那一块坍塌了,那一块,你的过去。”

“啊!这可如何是好。”

“它彻底坍塌了,风和雾就从那个地方呼呼地灌进来,我也看不清它上面的纹理。”

“那我该怎么办?”

“你要在这里等着,等你自己转世,等你的过去再一次重演一遍,那时候你才能走。”

“只有我变成阿修罗了吗?”

“不是的。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也变成了阿修罗,那是些逃离不了过去、灵魂始终被束缚着到达不了未来的人。”

“我把过去那部分复活克隆之后,我能好吗,我是说我的病?”

“我无法告诉你。”

“我需要快乐,我命令你给我快乐。”

金蛇再次叹口气。“那看来你从来不明白什么是活着。”

“那我现在要干什么?”

“弹琴吧。”

金蛇簌簌摇着尾巴回去了。

我开始看谱子,准备开始演奏。

第一首,是山大附中的校歌。

“我们向往大海,只有大海能纳百川。

我们敬仰高山,登高望远才知地阔天宽。

同学少年,青春结伴,学海无涯,生命无限。”

这首曲子的曲调多少有点单一,如果没有歌词,甚至让人有点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一遍弹,一边唱出来。

这时,一个女孩开门走了进来。

她剪着短短的学生头,看起来蓬蓬的,幼稚的鹅蛋脸,鹰一样有力而坚硬的眼睛,浑身上下冒着单纯而莽撞的热气。

那是我自己,山大附中里的我,教堂脚下学习的我,无所畏惧的我。

她还穿着那身校服,让我觉得就像是刚放学不久,衣服上还沾着点土,要么是骑自行车摔的,要么就是和同学闹的。形象基本和我那个时代每天照镜子看到的差不多。

我停下弹琴,转向她,我现在终于可以动了。

她在门口的沙发坐了下来。转过身子,把手伸进火炉里,也仿佛感觉不到火一样。火麻雀跳到她手上,她把手伸出来,麻雀乖巧的站在她肩上。她又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向落地钟,用手掐住金蟒的脖子,金蟒瞬间就冰冻住了。

她又走回来,翘起二郎腿,从桌子上拿了一个奶嘴,用雪茄剪剪掉头,放进嘴里吸着,像抽雪茄一样,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

“关于我,你还能记起多少?”她问。

我记得她很幼稚,有很泛滥的爱,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让我日后想起尴尬不已。

她总是在夏日的午后一个人带着冰冻的汽水在院子里滑滑板,她孤独,她骄傲,虽然这骄傲在讨厌她的人眼里是愚蠢。

其他的对于我来说都太遥远了。我摇摇头。“记不起什么了。”

她一副失望的表情,拍拍手,落地钟响了几声。她走过去,打开钟罩,里面出现了一架打字机。

“我想写诗了,你呢?”

她在那上面敲出几行字,然后把纸拿过来给我。

“我闭上眼睛,却也能看见,

有个世界正等待我出现,那是属于我的地方。

穿过茫茫黑暗,穿过那扇门,

穿过荒无人烟的世界,

却像家一样温暖。”

我不能呼吸,抬起眼来呆呆的看着她。

那是《马戏之王》里的句子。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

她也看着我的眼睛,一言不发走回去。“我要回家了。”

“你不能走!”回过神来,我已经紧紧抓住她的手,但她的手瘪进去了,像那种橡胶玩具,她很轻易地抽了回去。

“我要回去写作业了,我将来的梦想是当一名大导演。”她仰起头,笑起来,自信的像个雄心壮志的船长。

“有点烦,不想上学。”

“你不能回去,该死的,你不能回去!”

“人生来就不是用来打败的,你竟可以消灭我,但你就是打不败我。”她的眼睛看起来仿佛深渊,那张自信的脸颊单单是看到我就痛苦不已。她好像是生气了,甩开我,在房间里烦闷地走来走去。“我想写诗。”我真的不希望她离开,甚至怀有侥幸,希望我能把她困在这个虚无的自修室里,决不允许她走出那扇门,回到山大附中,然后过不了多久,就要接受永远逃不掉的命运,属于每一个人的命运。所以我跑过去,把打字机捧到她面前。“我陪你一起。”她不满的摇摇头,“我要纸和笔。”

那个恐怖的念头刚进入我的脑海,一切就已经晚了。她看到了那副画上的纸和笔。

画里有一个空空的浴缸,旁边放着墨水,纸,还有羽毛笔。

她脸上掠过惊喜的表情,我开始悲哀的承认一切不过是命中注定。教堂的钟声再次沉重响起,像是什么噩耗的宣布。

来自摇篮的我走进那副画,蹲坐进那个浴缸,伸开腿,迫不及待的拿起笔纸,眉毛可爱的皱起来,做出一副思考诗句的陶醉表情,我猜她一定在想开头,曾经的我对开头可执着了。可还没等写下一个字,一把刀突然捅进了她的胸口,她先是窒息地一愣,紧接着忍受着巨大痛苦低下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血肉模糊胸口的匕首,接着张开嘴,表情那么的惊恐而无助,大口喘着气,痛得只能呜呜咽咽,浴缸已经被鲜血染红,旁边挂着的白毛巾也染了,校服已经血迹斑斑,妈妈再也没法把它洗干净了。我毛骨悚然的想。

《马拉之死》。再见,再见。

外面还在下雪。我坐回钢琴旁。

金蟒再度苏醒过来。

我翻过谱子,继续弹琴。

这次,我弹的是《蓝色多瑙河》。

听到这首曲子,我的内心不得不为之动容,像是爱人的尸体,我无法忽视这种感觉,这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冰冷却异常温暖的感觉。

门又打开了,一张小床推了进来。

床上粉白条的被子堆在一角,小床凌乱不堪,一个蜷成一团的小小身体在另一角,不断颤抖着。

我浑身上下瞬间感觉冰冷无比,口干舌燥,几乎不能思考。

我走过去,坐在她的床边,我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小学住寄宿的时候,然后我就能听到午夜燕子山布谷鸟的叫声,和密林昏沉的树声。

在月光之下,她慢慢从膝盖间抬起头来,头发被泪水打湿,粘在脸颊边上。哭泣会有一种苦辣味,让闻到的人也想哭。她那蓄满泪水和恐惧的眼睛盯着我。爸爸妈妈以前会在周五接我,看来今天绝非周五。

“爸爸妈妈呢?”她问。

“他们在家好好的呢,别担心,周五很快就到了。”

“但我好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一切。”

我摸摸她的头,但她的恐惧也深深感染了我。“闭上小眼睛,快睡吧。”

她那双惊恐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我。她凑近我,小声说:“我的脑浆流出来了。”

“什么?”

她用手指掏掏耳朵,发现手指上沾着一点液体。她的小手剧烈颤抖着,说起话来都已经变了音。“这,这难道不是脑浆吗?不然耳朵里还能流出来什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当时的我对此确信无疑,毕竟是小朋友。

“怎么办?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她哭了起来。

“不是的,宝贝,那不是脑浆,那是耳道正常分泌的。”我多希望能这么对他这么说,甚至把整套医学系统知识都自学然后讲给她听。但我深知这帮不了她。

“我不想死前最后都见不了爸妈一面!”她哭得更惨了。我不知道怎么给曾经的我解释,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孩子的不安全感让一切都夸张化了,且合理化了。

儿童都是宇宙里孤独的陨石,无助,也没人能透过这双清澈的眼睛看到和他们看到的一样的世界。那毫无依据的恐惧、噩梦中出现的怪物总在最脆弱的童年入侵你,然后随着麻木的成长看起来清醒很多,却也不知不觉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朝床底下看去,竟然看到了一团黑雾,就跟金蟒给我讲的一样。他们在床下的黑暗中很活泼地涌动着,我知道了,一定与黑雾有关。

我拿过火炉边的鼓风机,用力冲着床下鼓,最终把黑雾冲散了。

那个年幼的我不再哭了。但是她累了,眼皮耷拉下来,软蔫地靠在我身上。她朦朦胧胧说了一句:“长大就好了。”

门又打开了,床自己推出去了,我悄悄给她盖好被子,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小男孩。浑身脏兮兮的,穿着小学的校服,戴着个圣诞帽。在门外强光的映射下,看不清他的脸孔,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他。

我热泪盈眶,冲着他笑了一下。他逆光黑暗中的脸颊仿佛也笑了一下。接着他和年幼的我一起离开,门关上了。

下一首是《平安夜》。

弹完,钢琴下面一个小格子打开了。

里面放着一个绑着红丝带的苹果,我把它拿了出来。

苹果侧面刻着几个字:,吃了我。

我捧着苹果吃起来,那年圣诞随着苹果的甜味回到我的脑海。

吃完之后,我把苹果核放进桌上的花盆里。

泥土动了动,一个小尖尖从土里面伸出来,遥远的金色亮光从湿黑的土深处闪耀舒展开来。

缩小版的洪楼教堂在小花盆里拔地而起,包括其整个院落:钟楼,门卫室,还有圣诞树。本来宏伟的大圣诞树在花盆里倒像颗挂满亮晶晶的小香菜。这简直就像小时候在玩具城里看到的塑料做的小模型,但比模型要精致多了,教堂的灯真的会亮,在玻璃罩里的黑夜中看起来灯火辉煌。钟楼上所有的残缺和历史的痕迹都无比真实,教堂的穹顶装饰雕刻都一丝不苟,完全还原,就连塔楼旁边那一丛小草都有。

紧接着,有小人从从教堂里出来了:是拿着小书和仪式用品的小人,这是晚间弥撒要开始了。

这时,我看到烟雾缭绕的大教堂前院有三个小人——三个我无比熟悉的人。我、乔、和月。

我们三个看起来刚从数学辅导逃了出来,背着快掉下来的包,一边喘粗气一边惊喜地笑着,因为终于赶上在教堂过圣诞节了。我们纷纷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月拿出红丝带,我拿出一本狄更斯的《圣诞颂歌》,乔拿出三个平安果。

在弥撒声中,热闹的人群里,有的同学也来过圣诞了,这毕竟是我们这个在教堂对面的学校学生的梦想。

有人在许愿板上和朋友许愿,然后拍照,无论愿往后来实现与否,这都是伴随他们一生的记忆。有人在教堂前和心爱的人合照,有人进教堂。

我们三个则手拉着手,拿着苹果,轮流给另外两人读《圣诞颂歌》,那个平安夜温暖而快乐,我们爱捣蛋的三个女孩分享着吝啬鬼和圣诞的故事,年结束了,还有六个月我们就将要面临中考,面临分道扬镳、和最好的朋友再无来往。未来就在前方,未来的眼睛很锐利的始终注视着我们。

但那三个小人毫无发觉。我真嫉妒。

“我饿了,宝贝。”金蟒从落地钟里伸出脖子,呼着凉气对我说。

“你想怎么办?”

他抬起小头,脖子伸展得更长,指向那个盔甲。

“帮我把兔子抓过来吧。”它说。

我站起来,悄悄向盔甲走去,以免惊动了里面的兔子。

好不容易潜伏过去,猛的打开头盔盖,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

兔子去哪了?

我找了一圈,发现那副由我扮演的《马拉之死》画像里,我的尸体上面有一对白色的耳朵。

“找到你了!”我刚要把手伸进画里去抓,兔子就被我惊动了,抬起头来,飞快地跳开了。

该死,我有点烦闷,走到桌子旁倒了一杯香槟,拿起银做的酒杯,我发现了兔子在里面的倒影,于是我立刻把酒一饮而尽。可是兔子还是躲开了。

打开窗户,一阵暴雪扑到我的怀里,然而下的根本就不是雪花,而是一只只的小兔子。我呆愣了片刻,就这一小会的时间,他们就从我的燕尾服上、头发上跳下来,我想要抓住他们,哪怕只是一只也好。可惜它们跑得太快了,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一股脑跑进钢琴里了。

我站起来,看着钢琴。

我这回学聪明了,蹑手蹑脚走过柔软的地毯,一只花甲虫飞上天花板。

我猛地打开钢琴盖,只见那只小白兔蜷在钢琴的木槌上,有点慌张且不知所措,看来是无处可逃了。

我看准木槌对应的琴键,按了下去。这时,一支玫瑰从琴键里飞速生长出来,并开花。兔子被木槌弹了起来,在空中短暂停留了了半秒,又落了下去,掉在另一个木槌上。

我跟着兔子的节奏来回敲击琴键,按下mi键,琴键上扬,枪口露出来,朝我开了几枪,鲜血流出来,但我不疼,按下do键,血液从缝隙里涌出来,按下fa键,我的手指燃起熊熊烈火,弹奏和弦,一条海豚从钢琴里跳出来,顺下音阶,兔子的身体从骷髅,到肌肉,到皮毛,到粉色,到白色迅速闪现。

最后,我还是抓住了兔子。

我把兔子送到金蟒的嘴边。金蟒张开大嘴,甚至都能张到度,露出里面鲜红的肉和两排尖牙。

从兔子的屁股开始往里吞,缓慢而不可阻挡,最后只剩下兔子的头露在外面。

它吃完了,吐了吐信子,肚子鼓鼓的。“谢谢你。”

“现在你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样了吗?”

我点点头,走向桌子,拿起镜子。

我的头分明是一条蛇,嘴里含着一只兔子头。

我竟然没觉得噎住了,我还以为蛇吃东西很痛苦,事实证明和我吞咽的感觉差不多。

我用尽全力把兔子头整个咽进去,毛茸茸的皮蹭着我的喉咙,头咽下去之后,在我的脖子上凸起了一个形状,最后才滑向我的肚子。

我打了个嗝,从舌头下面找到一把钥匙,我把它取了出来。

“这是干什么的?”

“摸摸头顶。”

我发觉头上有一个盖子一般的东西,边缘有缝,和其他的皮肤分了开来。再摸,确实能摸到一个钥匙孔一样的东西,我把钥匙犹疑地插进那个孔,还没等我想象那会是什么感觉,我已经转动钥匙把盖子打开了。痒痒的。

“明白了吗,你只是曾经那个你变质的一个过程。她就好比新鲜的苹果,只不过慢慢在暗处腐烂了。然后有了现在的你,明白成长是什么了吗?”

“那照你这么说,除了新生,其余就没有意义了么?”

“新生就像数字0,它当然不如其他实数有意义了。”

“我不自由。邪恶只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的身体就是牢笼,它从未放过你。生命就是在于不断的积累过去,然后让你踩在过去上,既不能往下跳,也不能坐在上面安详休息,而是将希望寄托在够不着的东西上,以实现生命所需要有的长度。“

“那么,我是生命自己的奴隶?”

“你从不服役于谁,也不凌驾于谁。生命就是灯泡,我们每个人都只不过是亮起的某一瞬间,只为了用毫无意义的亮度照亮空无一人的世界。”

“那其他的呢?爱呢?”

“只要还由孤独构成人性,那么爱这个命题就不成立。”

“好笑!爱竟然是个命题。”

“人与人之间是不存在什么合法合理的力量将彼此牢牢吸引的,像磁铁那样。一个灵魂也永远不可能所谓给另一个灵魂以永恒,以安息。因为单单凭爱,是无法接触到灵魂的。爱是骚动的东西。它包括侵略,包括占有。这就说明它是不可靠的。”

“那爱是什么?”

“它是立方体,只有一面是爱,其他几面有的是恨,有的是悲哀,有的是空洞。”

“那如果这样,我到底怎么才能变得完整?”

“打开盖子吧,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放进去?”

我果然是个容器。我把那副马拉之死的画摘下来,发现画后面有一个小抽屉,拉开一看,那是我曾经最爱吹的口琴。

我含着眼泪把它拿到嘴边吹了一下,一张纸条飞了出来。那上面写着:“我们爱你。”

然后我把它放进头顶的那个洞里。

窗外的大风车叶转了过来,挂着一束槐花,和一件小学校服外套。那是我和他每个夏夜都去摘的。

我把那两件东西取下来,摘下一朵槐花放进嘴里,尝试嚼出当年的甜腻。可是不行。

校服口袋里也有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胜过已知的一切。”

小花盆里的教堂好像已经很晚了,年的我和朋友们已经早早回家睡觉了,很黑,而且空空荡荡的。我把教堂从土里拿出来,它又变成了一个平安果,丝带里也带着一张字条:“你决定的都会的。”

放完这些,我把头上的小盖子又关上,用锁锁好。

“你觉得完整了吗?”

我摇摇头。“仿佛也不是很需要。”

“那么你是明白了。”蛇回过头来,和火麻雀点点头。蛇又凝固了,变成惟妙惟肖的钟表装饰,火麻雀和火真的融为一体了。午夜自修室以及本来就空无一人的世界就只剩下了我。

我和我的心脏仍在弹奏钢琴。

塔外的虚无仍然在暴雪,屋内很暖,不真实。

我还在弹琴。

隐隐地,一双眼睛正从门外窥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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