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声声
周悦勤
布谷一叫,北方的麦野就黄了。
像是亘古的约定,这催人收获的鸟儿,只有在麦熟的几天,才出现在北方的天空,执着地将“割麦插禾”的歌声从夜半循环播撒到黎明。你听不到这声音里的单调和哀伤,有的只是欢快和清脆,甚至还有些些神秘。是的,记忆里的夏夜,南风在纱窗之外,麦野在村庄之外,鸟儿在睡梦之外,孤独地重复永久不变的音符。只是那么一只,自去自来,没有另一只的应和,没有别的声音的和弦,声声轻扣你的耳膜,将你从睡梦中唤醒。那时候,你知道,一望无际的麦田正拥着你的村庄,高大的树冠浓荫正笼着你的屋顶,你充满活力的年轻的躯体正悄悄醒来,一切都可爱,一切都美好,你感谢这小小的鸟儿,让你对生命有了另一种感悟。可是,到了黎明,这清脆的声音消失了,或许是白天的喧嚣扰乱了听觉,亦或是啼累的鸟儿需要休息,总之,北方的人们,谁也没在白天听到过布谷鸟的啼叫,就像谁也没在麦熟季节以外的日子听到过一样,谁也不曾真正见过它的样子,只在想象中描摹着它的轻灵俊秀……直到来年麦熟,这神秘的客人再次出现,再次消失。
你不知道上苍是如何赋予大自然物种各种特性,又如何使它们遵循的如此完美。你只知道,江南的布谷鸟声被赋予哀伤的调子,出现在许多古代诗人的作品里,这鸟儿本身也有更多的名字:“杜宇”、“子规”、“杜鹃”,它的叫声让人愁肠顿起。它说:“不如归去!”它接着鹧鸪的声音,鹧鸪说“行不得也哥哥!”然后子规说:“不如归去!”多么完美的劝说二人组,惹得本来柔肠百转的游子肝肠寸断!
可是在北方,它只是布谷鸟,它只是上苍派来督促收割的使者。它的声音永远那么清脆,你听不出是嘴角带血的嘶喊,在这亲切的叫声里,枝头的杏子红了脸,“啪”地跌落在院子里;麦野的黄也迅速变深,直到将春天不断涨起的绿潮完全变成了沙海,麦芒不再想和针尖相对,变得弯曲,像女人的直发烫了大花卷,农人们便知道:该开镰了。布谷鸟叫了,麦芒弯曲了,磨好的镰刀该派上用场了。当然,那是以前,麦收还是一种全村人全力以赴的战斗。现在,只见机器不见人,收割机在麦海里来回穿行过后,家家场院里便摊晒开了一片片黄金。
可是后来,记忆里这神秘的鸟儿去哪了呢?它欢快的叫声年年响起,从童年到现在,从拿着镰刀戴着草帽出发的黎明到现在的安稳合目而卧,从欢欣鼓舞地清晨起来捡拾半夜熟落的杏子,到而今对满筐红黄的杏子无动于衷,鸟儿如期而至,又不道而别。鸟叫声没变,人和事都在时代的潮流下慢慢改变,心田里曾经种下的许多希望,也如这麦收时节,也如这鸟儿的叫声,一点点接近辉煌然后归于沉寂。曾经有多少只布谷鸟的叫声闯入我黎明的梦里,将我唤醒,牵引着我的脚步,或牵引着我的灵魂,去麦田。走出村庄,踏上小路,折进麦海,洒落汗水,收获果实,成熟的麦子的气息侵入骨髓,俘获一个个热爱土地的灵魂。
小小的布谷鸟儿啊!我不愿意把你写进我的诗句里,去传达一种古老凄伤的调子。我愿意你一直属于北方:在你啼叫之后,红彤彤的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麦地显现了,忙碌的人们擦着汗水,田野在他们的脚下拓展成无限大的圆,被远处的树木和村庄拦住……那是属于北方的神韵,是北方特有的画面,正如北方人粗壮的臂膀和慷慨的性格。
我的小小的鸟儿,你一声声啼走的,和一声声啼来的,都是这人世不变的风景。谁的繁华落幕了,谁的青春开启了,谁在读着白居易的《观刈麦》里的诗句,而手里却握着沉甸甸的麦穗,谁合掌,算感谢,也算告别……这一切只在这五月的清晨,在你的叫声过后。然后,玉米苗开始将绿色连成海洋,绿潮漫涨,湮没野径,湮没村庄,湮没对你的记忆……
周悦勤,70后,中学教师,爱好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