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这年,江梦南第一次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
那是在清华大学校园里,她晨跑时路过树林,一种陌生的声音传入耳朵。她停下来,以便听得更清晰些——重获听力后,分辨脑袋里的声音到底来自虚幻,还是现实,是她必须解决的一个难题。
在此之前,她清楚鸟叫是种「好听的」「婉转的」声音,但从未体会过这些形容词的真正含义。半岁时,她就因肺炎用药物不当,导致右耳失聪,左耳损失分贝。
往后的日子,依靠助听器,她得以生活在并非完全无声的世界里。
「那是种模糊的、混沌的声音。」江梦南努力描述她此前26年的听觉世界。
没人知道那具体是种什么样的声响。她是清华大学生物信息学博士,克己的性格,再加上长期的科学训练,让她对「精准」有了种执念。但在有声世界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初入者,准确形容一种声音,哪怕是常年环绕在她耳边的声音,也是件难以完成的事。
一直以来,她都是用其他方式去「听」。父母从小就教会了她读唇语,与她交流时,你不必刻意放慢语速。她手指触觉灵敏,能感受出声音的不同振动。某些时候,她甚至是个听力过人的女孩,比如在嘈杂的环境里,她会比普通人更容易「听」懂对话内容。
父母还教会了她发声、说话,甚至是家乡湖南宜章县的方言。她没有上过特殊教育学校,而是一直在公立学校读书。她没有因此落下一节课程,甚至跳过级。从结果来看,她的求学经历比大部分人都要顺利,成为家乡小镇上近年来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最终到清华念博士的学生。
年到清华大学报到前,她做了人工耳蜗植入手术。布谷鸟的叫声、下雨时的哗哗声、晚上的蝉鸣……这些曾经只存在于文字和想象中的声音,和整个世界一起,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文|杨海
编辑|从玉华
来源|冰点周刊(id:bingdianweekly)
1
江梦南出生在一个叫做莽山的瑶族小镇,父母都是初中教师,也是镇上为数不多讲究生活情调的人。他们把诗意寄托在了女儿身上,孩子按民族习俗随母姓,名字是「岁月静好,梦里江南」的意思。
很长一段时间,江梦南的确是个安静的孩子。她很少闹人,从没张口说过话。父母频繁地在她身旁摇钥匙,或者拍手,希望得到她的回应,大人们想尽办法逗她笑,但大部分时候看到的都是她木讷的表情。
当地有种「打哇哇」的儿童游戏,孩子们张开嘴持续发出「啊」的声音,然后用手不停拍嘴巴。梦南也会模仿,她跟着其他孩子张嘴、做手势,却没有声音。
莽山因「林海莽莽,有蟒蛇出没」得名,直到现在,这里还分布着大片的原始森林。莽山乡被群山包围,到县城还要80公里,是全县最偏僻的乡镇。上世纪90年代初,被群山包围出的狭小物理空间,几乎构建出了小镇居民的全部世界。
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青年教师赵长军有着读书人的清高和骄傲。结婚后,他承包了山上的一处茶园,计划着周末带妻儿品茶赏花的田园生活。
他以知识分子自居,女儿还未出生,就自信「不能比别人的孩子差」,「最起码也要上个重点大学,最好是清华北大」。
接受女儿听不到的事实,是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梦南9个月大时,赵长军夫妇医院检查,得出「极重度神经性耳聋」的结论。两人不愿相信,医院做了同一套检查,没有意外,希望再次破灭。
江梦南3岁生日时,父母带她到北京看病,在天安门广场留影
孩子3岁前,夫妻俩利用周末和假期,频繁带着梦南去长沙、北京等地看病。医生们善意劝告,再看下去也是徒劳,「孩子大点就送到特教学校,学手语吧」。
夫妻曾把仅剩的希望寄托在助听器上,但很快就被医生告知,那没有任何意义,「助听器只适合听损低于95分贝的患者」。对当时的农村工薪家庭来说,几千元一副的助听器不是小数目,医生担心梦南戴上后,只会把这个毫无作用的东西扯下摔掉。
那个时候,「十聋九哑」还是民间流行的说法。赵长军夫妇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医院出来后,他们去考察了当地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
「那些孩子已经放弃了开口说话的可能,跟着老师学手语,整个教室都是无声的。」赵长军回忆当时的场景。
梦南妈妈江文革有另外的顾虑,她不忍心孩子很小就要离开父母,在这里学习另一套规则和处事方式。
夫妻二人都无法接受的,是让自己的女儿彻底成为一个「聋哑人」,逐渐远离主流社会,进入另一个生活圈子。
这几乎让赵长军失去了理智,他坦承自己的说法可能会冒犯一些人,但当时确实被强烈的自尊冲昏了头。这个乡村教师主教数学,有时也会兼教生物,他一直是科学的忠实信徒。关于女儿的听觉系统,那些他竭力接触到的耳科专家,已经给出了他能得到的、最权威的答案。
现在,他不顾这些,整个脑袋被一种强烈的信念支配:「让女儿成为正常人」。
「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决定。
梦南的记忆中,小时候她喝过中药,扎过针灸。父母给她尝试过不少「偏方」,但都没什么用。
按照当时的政策,赵长军夫妇可以再生育一个孩子。身边很多亲友也劝他们,把梦南送特教学校,再要一个,开始新生活。
赵长军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在这件事上,他再次展示了自己的偏执,发誓「要把所有的爱都给女儿」。
四处奔波求医需要不小的开销,夫妻俩的工资很快就支撑不住。工作和照顾女儿之外,赵长军把大把时间花在了茶园、果园上。那几年,他被晒得黝黑,成了一个地道的茶农、果农。
小镇上,这个知识分子的锐气和底气都消磨掉了不少。他不得不盘算如何增产,哪里的收购价格更高。功利替代了浪漫,这与他理想的田园生活相去甚远。
梦南小时候,每到暑假爸爸妈妈就会带她去茶园玩,那是她记忆中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长大后她才知道,那是爸爸给她创造的没有烦恼的世界。
烦恼和压力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江文革记得,有时半夜正在睡觉,丈夫会突然坐起来,大声尖叫,满头大汗,「又梦到了他最害怕的事情」。
茶园的收入暂时弥补了家庭开支,赵长军没有放弃助听器,耳背式的太贵,他买了一台盒式的给女儿试。
那是台有些过时的机器,多元,主机和当时的BP机大小相当。他和妻子先戴上,把功率调到最小,结果还是被巨大的声响「吓了一跳」。
他们害怕女儿受不了,把功率逐渐上调,但一直调到最大,女儿对外界声音还是没有反应。
「几乎相当于一个高音喇叭放在耳朵里。」江文革说。
有时女儿睡觉,他们也不会取下她的助听器。赵长军清楚,女儿耳朵里一直响着的,是一种「火车呼啸般」的声音。他心疼女儿,又盼望在某一个瞬间,女儿突然被巨响吵醒。
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夫妻俩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每天早上,他们都会给女儿戴上助听器,对着她「没话找话」。
有时,赵长军就像一个普通的父亲那样,自顾自给女儿讲故事。他沉浸在那样的时刻,甚至忘了,女儿听不到自己声音的事实。
儿童时期的江梦南和父母一起,在家附近的小河边
2
夫妻二人对女儿发出声音的期待,逐渐变成一种渴望。
别的家长为孩子的吵闹心烦,但对他们来说,哪怕只体验一秒那种烦恼,都成了奢望。再往后,赵长军降低了对女儿的期望,他不再妄想女儿能出人头地。
「能从我这里要钱,去小卖部买瓶酱油,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希望女儿未来能有基本的生活能力。
即使这样的期望,对当时的梦南来说,也有些过高了。做父母后,他们还没听到孩子喊出过「爸爸」「妈妈」。赵长军夫妇教过梦南无数次,这两个几乎靠人类本能就能说出的音节。然后盯着女儿,渴望她喊出来,但每次得到的都是无声的回答。
梦南1岁4个月时,夫妻二人不知第几次带着她去北京看病。结果和过去一样,又是场无功而返的旅行。回到住处,夫妻两人彼此沉默着打包行李,梦南在一旁摆弄玩具球,不小心把球滚落到了她够不着的地方。
「妈妈。」
夫妻俩瞬间怔住。安静的房间里,他们都听到了女儿的声音。那是含糊不清的「啊啊」声,但不重要了,女儿有了主动发声的意识,这足够把他们从不断重复的失望中拯救出来。
他们看着对方,激动得说不出话,甚至哭了起来。情绪平复后,一整晚,他们几乎没合眼,回味着女儿的那声「啊啊」。两人都从这一声中得到了巨大满足:江文革认为女儿喊的是「妈妈」,赵长军则坚信那声是在叫「爸爸」。
长大以后,梦南分析自己当年突然「说话」的原因——通过助听器,她能听到微弱的声音,尽管无法辨别音源的方向,也听不出声音的内容。
「就像是乱码。」她解释那种声场。通常情况下,助听器唯一的作用只是帮她感受周围环境音的大小,以便调整自己说话的音量。
这种微弱的,看似毫无意义的声音,成了她得以融入有声世界的稻草。
从北京回到家后,赵长军夫妇坚定了女儿可以发声、可以正常说话的念头。他们每天都抱着梦南,从最简单的音节开始,对着镜子练习口型,教她如何摆放舌头。
一开始,梦南只张口,没有声音。夫妻俩让女儿摸着他们的喉咙,感受声带振动,把她的手放在他们的嘴巴前,感受说话时的气流。
江文革曾利用暑假,去长沙一家聋儿言语康复机构学习。她和几岁的孩子一起上课,除了老师,整个教室就她一个大人。但这没有妨碍她认真听讲,「毕业」时,她甚至拿到了宜章县第一张「言语康复师」证书。
赵长军买回有关耳科和言语康复的书籍,终日研读。没人知道那些书有什么用,直到他「折腾」出一份《关于县城内开设聋儿言语康复指导机构的可行性报告》,然后一个人带上那几页纸去了郴州,交给了市残联。
「言语康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康复。集中康复与家庭康复各有利弊,聋儿言语康复指导机构能充当两者间的桥梁,培训家长、跟踪指导……」他在报告中分析道。
梦南逐渐学会了发声,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与普通人不同,她不是靠听觉记忆对比、纠正自己的发音,而是需要记住每个音节、每个字的口型,以及舌头的形状和摆放位置。
即便一切都做到完美,协调声带振动与口型变化,调动声带准确发音也是件难事。这是个不断尝试的过程,「每个字练习上千遍都是少的」,直到父母点头。
看着还不懂事的孩子,赵长军不知道这样的训练方式到底会有多大效果。他说这种方法很「蠢」,但他坚定,「蠢」也要「蠢」到最后。
梦南再大一点时,父母意识到他们的口音太重,开始让女儿对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练习。别人家的孩子都热衷动画片,梦南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新闻爱好者」——几乎每天她都要拎着小板凳,坐在家里那台21寸的电视机前,紧盯着播音员叔叔阿姨的嘴巴。
她一天至少要看三档新闻节目,都是重播,因为有字幕。
这种集中的「听」说能力训练,一直持续到梦南6岁前。除了吐字不太清晰外,她赶上了同龄小朋友的言语水平,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自己的年龄——上小学前,她已经熟练掌握了拼音,也比同龄孩子识更多字。
现在,6岁前的记忆已经模糊,那段艰难的人生起步过程,也只存在于父母的述说中,像是别人的故事。但她习得的技能永远刻进了大脑,往后的日子里,她既会面对命运的不公,也会得到命运的独特馈赠。
江梦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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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小学开始,梦南就一直坐在教室的前排中间位置。她需要读老师口型「听课」,但全程跟上老师的语速,几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课堂上,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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