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菌子
□孙茂
现在是凌晨四点,窗外天空墨黑。我像一只轻巧的猫,从热乎乎的被子里欣喜地翻滚出来。我没有不情愿,为了拾菌,我已经激动了一整个晚上。凌晨风冷,穿上棉裤和毛衣,轻手细脚地走出卧屋。这一刻,我像一个偷东西的贼,生怕惊醒主人家。我从屋内轻轻拉开锁,走到门外,又用屋外插在门上的钥匙将门轻轻合上。父母亲在熟睡,我尽量不做出声响。干了一天活的他们,已经精疲力尽。
合上门,窗外一股冷气袭来,天仍然有点淡淡的黑。在我记忆里,云南的天永远黑不透,月光长明。远处山峦挂着一轮惨淡的月。凌晨的月亮显得无精打采,凄凉暗淡。不禁让人生出些许悲意。但这“悲意”是教科书式的说法了,小孩子是没有悲伤的。
穿上黝黑的水鞋,提上门前的小篮子和竹钩。篮子是用来装菌子的,竹钩拍打露水以及翻抓松毛草芥腐土寻觅菌菇。从家出发,拾菌之路算是真正踏上了。哦,装备还有矿灯。充了一整晚电,矿灯明亮。但此刻还不用点灯,因为村里的闾巷都是我极为熟知的。毫不夸张,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嘞!月灯辉照,我在月色里疾步前行。我来到三娃家屋外,朝着三娃睡屋的后窗玻璃“铛铛铛”敲打三下。三娃猛地起身,掀开窗帘,与我眼神相会,随之三娃就出现在我身后了。三娃亦是提溜一个青色的小竹篮,手拿一把竹钩,头上架着一盏破旧的矿灯。那矿灯是他爸曾在大田坝煤矿入煤井挖煤作业时用的,退休后矿灯就留在家里了。
三娃和我,现在要一同前去二狗家。二狗家在村头,临河而居。二狗的房卧靠河,我们不用敲门敲窗户,只需在河水里扔一个大石头,然后“呱儿呱儿呱儿”学几声蛙鸣。二狗闻声翻床而起。再想学清明鸟叫“清明,酒醉;清明,酒醉”时,二狗已在身后。他的拾菌工具跟三娃一样。这是普瓦村人拾菌的标配了。
出了村,天依旧黑黑沉沉。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娃童迅疾地走着,朝着眼前的山林奔去。小河潺潺的流水声此刻更明晰了,像一首悠扬的曲子。路旁的一大片柳林,此刻是静止的,它们不摇晃,风也渐渐走远了,倒是寒气徐徐而来。兴许是我们走的太快,惊扰了一旁柳枝上栖息的乌鸦,它们嫌怨地拍拍翅膀,然后振翅高飞离开了。
在正式进入山林拾菌之前,我们首先达成一个协议:菌子要平分。三娃没有意见,二狗说:好。我当然暗自在心里甜笑了。
眼前的这座山林是离村最近的,也是坟山,但我们并不怕。为了拾菌子,鬼鬼神神的那些传说早已抛之脑后。一头扎进林子,第一件事即撕些青松毛置于竹篮底,这样菌子不易损坏。这个点儿,得开矿灯了。那些菌子正在荆棘青草腐物下冒头。这会儿要想捡拾菌子,必须得靠矿灯。旧是旧,可灯光一点儿也不比新的差。凌晨拾到的都是菌菇。要张开的菌伞需得中午十一点左右。我们都默默地寻觅着。兵分三路,从山脚起始,相约山顶平坦草坪处会合。大山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音。那些鸟雀和林虫此刻正在树梢或树叶下酣眠,我们尽量不扰醒小动物们,只是轻轻地拍击露水,露珠滴落,打在土地上,有的沾在人的裤管上。三个小鬼小心翼翼地搜索着草丛下破土而出的菌菇。菌菇有的冒出地面,有的正要冒头,有的还埋在土里。土皮稍微隆起,用手轻轻扒开隆起的小土堆,定有一朵新鲜的菌菇躲藏在里面。父母经常打趣说:“这帮小鬼拾菌子那认真劲儿,仔细劲儿,要是用在学习上,成绩准好。”
菌子会跟人捉迷藏。它们躲在草丛深处,有的缩藏在腐土下,尤其黑天,不仔细翻找,是难以觅到的。拾菌的人都得擦亮眼睛,在自己熟知的菌窝旁来回转悠。走路得快,但找寻菌子得慢。很多时候,拾菌能磨练人的心性,让人慢下来。那种慢,是发自内心的迟缓。因为快了,往往一无所获,空篮而归。空篮而归,对于童年的我们来说,是件害羞的事儿。
丛林会生对头菌。懂行的拾菌人都会在一个菌窝边来回反复寻觅。尤其在找到一颗菌子后,往往会提振拾菌人的信心。他们会在这颗菌子近旁或周围寻找下一朵对头菌。三娃经常拾到对头菌。为什么要叫“拾菌子”,而不是“捡菌子或刨菌子”?因为我们这地方,一到夏天,菌子实在多。二十分钟后,我们一起到达山顶草坪处。互相看了看对方手里提溜的篮子,都盖住篮底了。一番自以为是的鼓励后,我们又开开心心地奔赴下一个拾菌地。
跨过一条大路,再爬个坡,就是菌山了。三娃今早运气好。行进的路边也能发现一朵青头菌菇呢。这菌菇边缘白白胖胖,顶心处青绿,有着肥粗的菌把,散着一股浓郁的菌香。我们都有了十足的信心。二狗小跑起来,我和三娃也紧跟其后,我们恨不得立马转完整座山,将篮子拾满。
晚上下雨,得到雨水的浸润,第二天菌子布满山林。大山云雾涤荡,人此刻行走在幽林深处,像在仙境里遨游。天色开始泛白,山林的鸟儿已经起床了。空气不再阴冷,倒变得清新明快了许多。雾气笼罩着村子,从山顶眺望去,村子似乎隐匿了。人眼看到的是一片阔大的云海。准确地说是雾海,他们前呼后拥,高翻低滚,像一面洁白的面纱拂在村子的顶空,让人内心空灵纯净。我们忙不迭抒情慨叹,低着头又开始寻菌子了。人低头向前行走,常能遇上林木间的蜘蛛网,那蛛网隐匿得很,有的雨珠或露珠挂在蜘蛛网上,像一面垂直的珠帘了。我经常被蜘蛛网拦截,拾完菌子,常弄得满头满身都是蛛网。爬到第二座山山顶,天彻底明亮了。矿灯此刻再也派不上用场。借着明亮的晨光,更好捡拾菌子。
我们是早起的拾菌山客,是大山新一天的第一位客人。天刚亮,村里的其他拾菌人才刚要上山。等这些拾菌人上山,发现菌窝都被人翻腾过,才意识到有比自己更早的拾菌人。他们只能捡拾那些遗漏的菌子。一颗水珠滴落在脖颈,猛地一击,冰凉透心,发现不对劲,立马赶往下一座山林。山林是宽广的,每一块山林都会生长不同品类的菌子,而每一个拾菌的山客都有自己的秘密拾菌地儿。这地儿只有他一人知道。对于这样的秘密地儿,即使我们去得再早,也无济于事。
现在拾菌的速度要快了。因为其他山客已经进山,我们要赶在别人还没拾菌之前做第一批拾菌子的人。整座大山,松涛滚滚,除了人和动植物的呼吸声,流水的潺潺声,再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了。那些拾菌子的人自然不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他们安安静静,像幽灵一般出没在大山深处。即使在某处林口偶遇,彼此也只是两眼相会,绝不说一句话。二狗的竹篮快满了。三娃也不赖,拾了满满一篮子。三娃的菌子品相最好,肥肥壮壮,都是菌菇呢。我呢?才拾得半竹篮,相比三娃和二狗,我是落后的。
我很享受拾菌子的过程。什么也不用杂想,一门心思、专心致志地拾菌子。我看到松树上爬满了野葡萄,一下子会对着那些青涩的绿果产生怀想。我想,再过三个月,它们将会以紫红的大果挂于枝头供行人享用。我看到高高的松枝下倒挂着一窝密密匝匝的蜜蜂。它们飞出飞进,密密地蠕动着,不禁令人打了一个寒颤。但我转眼又想,那黑乎乎的蜂房里该有甜甜的蜂蜜吧!想着想着,口水就流溢出来了。我看到身旁有一只美丽的蝴蝶腾飞,另一只紧随其后,我想它们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吧!我看到树枝上嫩盈盈的新叶,忍不住摘一叶含在嘴里咀嚼。拾菌呢?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拔起菌子,然后将菌子头顶的松毛杂草清理干净,又小心翼翼地装入竹篮。我很享受拔菌子的过程。这是一种小成功。能不断使拾菌人获得成就感。我总想着在不远处一定还有菌子,于是迟迟不愿离开,围着菌窝细细密密地找寻。
森林是薄荷味的。我喜欢亲近森林,走入森林,触摸森林。在巨大的森林,我是一个幻想家。我陷入一种美好的遐想,沉浸其中,不亦乐乎。
“菌香烟雨外,美味滇海闻。”菌子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算是夏天的特殊点心了。在云南生活,美着嘞!我们都该心怀感恩。菌子不仅解馋,拾菌子给我带来无穷的快乐。捡拾的菌子实在多,吃不完,我们会拿到集镇上卖钱。卖菌的钱又可以买水果,亦或在母亲生日时买双鞋子送予母亲,母亲会高兴一整年。那种由内而外萌发的成就感始终浸润着我。让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晨阳开始慢慢升起,沉寂的绿林开始有了生机,太阳光绵柔地肆意挥洒着,雾气开始升腾扩散。整个世界仿佛有了生机。菌子捡拾得差不多。我们该回家了。可刚要出发,肚子就“咕咕咕”地直叫。小孩子鬼主意多,永远不会让自己挨饿。我们从三个篮子里挑些小巧的青头菌菇,然后找些柴火——烤菌子吃。青头菌菇在烧柴燃尽后的炭木上倒置烘烤,烤至菌圈出汁水。一股独属于菌子的浓郁鲜香袭鼻而来。在家,也会烤菌子,都是选些品相好的菌菇。烤至菌帽卷曲发黄,散发一股鲜香时,菌菇就算烤熟了,趁热抹上点咸盐,其他佐料都不放。一嘴一颗菌菇,简直美味极了。
菌子吃不过瘾,再到附近洋芋地刨些洋芋烧,地埂找几个小瓜烤熟,鲜甜解渴。玉米呢?选取嫩的,可生吃,可柴火烧,连着壳衣烧包谷,怎一个绝字了得。连壳烧出来的包谷不会糊,撕开包衣,像水煮一样,白白净净。香气袭人,甜甜嫩嫩。吃饱喝足,时间还早呢,这会儿才九点。我们找了一片宽阔的草坪,将菌子全部倒出,接下来,我们要分菌子了。一片绿得发亮的草坪此刻全是菌子。三娃笑得前仰后翻,二狗抿着嘴皮笑,我在心里偷偷甜笑。菌子按顺时针方向选取。通过石头剪刀布裁决谁先选。三娃常是赢家,三娃选完,二狗选,最后才是我。分完菌子,每个人的篮子都装满满的。走过村子,一路受人夸,心里别提多自豪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今天的收获颇丰,我们拾到最多的是青头菌。其次还有见手青、葱菌、鸡油菌、草鸡枞(形似鸡枞,比鸡枞略小,为鸡枞的袖珍版)、奶浆菌、牛肝菌(分黄牛肝和黑牛肝,皆可食)、刷把菌,偶有几朵铜绿菌。奶浆菌可生吃,甜而不腻。好的奶浆菌饱含充足的洁白汁液。稍稍弄破一点,满手沾汁。其他类型的菌子,我们都归纳为毒菌子。为了这条小命,断然不敢捡拾。从小,我们就听大人说,隔壁村一个亲戚家的独儿子吃菌子中毒死了。说那年都考上大学了,刚拿到录取通知书不久,后来吃了有毒的红菌,没能抢救回来。每次上山拾菌,那些看起来五彩斑斓的菌子,我们都会远远绕开,不去触碰。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不敢开玩笑。
童年的菌子,带给我欢乐。还有二狗、三娃,是我一生的财富与惦念了。此刻,我仿佛又在三娃家后窗“铛铛铛”敲打玻璃,那片幽深的密林,潺潺流水声,嗡嗡的蜜蜂声,二狗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声,它们此起彼伏在我耳边响起。我承认我想他们了,我怀念童年那段凌晨上山拾菌的时光,怀念那些年胆战心惊偷洋芋偷玉米偷小瓜的美好时光了。可时光一去不复返,回不去了。人只能一路向前,在某个受触动的节点,回忆美好的童年时光,用它治愈青春和成长。
作者简介:孙茂,笔名:舒心,文学青年,年生,曲靖市作协理事,曲靖市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作品见于《文艺报》《美文》《散文百家》《贵州作家》《昭通作家》《怒江文艺》《珠江源》《文学与人生》《课外语文》《解放日报》《曲靖日报》等。曾获“野草文学奖”。散文作品《瓦》《稻子》《云南的云》《雨天》《美的文字》《梅花象》《我所怀念的》《希望》《云南的雨》《夏天的雨》《夏天的记忆》《季节和夕阳》《炊烟》《春事漫感》《云南的秋天》《月下漫步》被用作广西、柳州、江苏、徐州、浙江杭州、浙江宁波、云南、曲靖、陕西西安、江西贵溪、江西南昌等一百十余所学校中高考语文记叙文、论述文模拟真题考点针对训练及初中月考、期中期末考、收心考、寒假作业语文试题阅读理解。有作品入选《大地上的灯盏-中国作家网精品文选.》,入围《中国校园文学》第二届全国教师文学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