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

我的月亮岁月李木生

发布时间:2022/11/15 15: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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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捡十几年来的文字,发现陆续写了28篇月亮。月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尤其是当人痛苦、悲伤与孤独的时候,月亮就会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地悄无声息地前来陪伴,就会如轻柔的水耐心地洗涤你的伤口,还会在寂静的长夜里为你点起照亮心宅的灯盏。有时,她还会像一位母亲,用她清和而又温馨的气息,那般慈祥地抚慰我旅途的疲惫。当然,她更是我灵魂的家园,爱与忠贞,还有百般地体贴,永远不离不弃,让我充满着沧桑的心里始终葆有着年轻的活力与春天的绿意。

1

月亮

  千古一月,高高地悬在天上。

  关于月的文字,真是汗牛充栋。但是这一切全都在隔靴搔痒,他们全在说着自己,没谁真正知道那个明净清白的月亮。

  白天,月亮在呢。黢黑如墨的夜晚,月亮也在呢。月圆的时候圆,月缺的时候也圆。自以为常常惦记着月的人们,其实大多的时候在忽略着他。就是在人们应当记起月、看见月的时候,也常常阴云密布的,或把个精玉般通体透亮的月亮抹画得残缺斑驳,或干脆就抹杀了他,还要骂道:“看看,这个懦弱的、伪君子般的、黑色的月亮。”

  但是月亮在呢,高高地悬在天上,自在地明亮着。

  月亮无微不至地照看着没有耐心、喜怒无常的人间,为人们细心地将黑暗点亮。

  最冷最热的月亮,最苦最甜的月亮,就这样孤独的高悬在凄清的天上,从古到今。

  苍天茫茫,月亮煌煌,悲悯荡荡。

  年

2

陌生的月亮

  与月亮最亲近的时候,是童年的时候。那时母亲还在,她不知道儿子的童心里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母亲就和月亮一样,母亲的笑容也和月光一样。不管是饥饿着,寒冷着,但是总会有快乐跟随着,因为有母亲在,月亮也在。

  突然有一天,母亲走了,大人说是到阴间里去了。那时我正小,哭过一阵也就过去了,只是再有饥饿或寒冷袭来的时候,就觉着苦了、痛了。但是快乐还会时不时找来,因为月亮还在。从那以后,我更爱月亮了。有时,会独自依着院中的枣树,定定地仰望着月亮,痴着,想,那是母亲正笑呢。

  多少年过去了?不知何时,连月亮也失踪了。那是在长大后,进城了,有“事业”压着,事情也繁杂起来,甚至会忙得忘记了欢乐。

  想起月亮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与一位相知的朋友谈起童年,谈起母亲,久违的月亮竟然一下子点亮在我的心头之上了。我迫不及待地打的直奔城市的西郊,然后就折转身,迎着东边的月亮一路走来。没有了往日的宁静,也没有了那棵可以依偎的枣树,我甚至都不敢定定地看它了,但是柔和的月光一下子就漾满了我的心腔我是知道的。月亮该不会怪我的吧?我毕竟来了。这一刻,母亲在我心上种下的爱,苏醒了,有欢乐在我灵魂的深处澎湃着。

  月亮,再不会丢失了。我还要在阴天和月缺的晚上,将我的心点作月亮。

  写于庚辰十一月十五日夜(年)

3

被露水打湿的月亮

  小时候爱在月出的时候看月,它能让眼睛月一样明亮。长大了却渐渐的、渐渐的爱在夜深的时候看月,看月的时候往往是月早已在看我了。

  夜深的时分看月最好。静静的,一看就看到心里去了。一点也不虚幻,实实在在的一个融融的月亮,贴肉贴心的,一股脑儿就全给你了。这时,你就会隐隐地觉出,原来人的心是这样的明亮而又深远,还有一丝微漾的风。

  太阳的分娩是恢宏的。它会把海洋与云雾都染成血红色,一露脸就让天下金碧辉煌。月亮却不,总是悄悄地来到天上,缺也好,圆也好,都将一个圆满善意的襟怀揣着人间,不张扬却也成了人类心灵的指望。它也没有太阳的霸气,一出现就掩尽所有星辰的光辉。虽然也会月朗星稀,可它绝对是星辰的朋友,与星辰一道将月华星辉绽放在黑暗中,也与星辰一道成为万家灯火的知音。我曾想,天下最最动人的笑颜,当是月亮了。不是它在点亮了人间的欢乐与欢乐的希望吗?

  这是一轮热忱而又宽容的月亮。

  热忱宽容的月亮有时又是极其冷峻的。宫墙圈不住它。钱财买不动它。黑暗禁不得它。谀颂也惑不了它。这时它是天上最为凛然的容貌了,可谓冷若冰霜,因为它是自由的月亮,总眷顾自由的胸膛。对它来说,阿谀就是死亡。它不知道它的父母是谁,它只知道宇宙曾经是它的襁褓。有这颗野性的灵魂在天上亮着,黑暗的统治就注定要一次次地失败与逃遁了。没谁能够真正理解它的孤独,那千古不化的孤独。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它那孤独的光辉醒着,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惟有当我也沉潜于孤独里,才能稍稍走近它——那是怎样的一种博大到无穷无尽的光辉啊,悠远而又深邃,洞悉着一切的宿命,却又义无反顾、痛快淋漓地燃烧着自己,照亮着千条万条前行的路途。它看到一切,知道一切,又毫无保留地献出着一切。这时,你就会感到,孤独是多么美好,孤独便是一种解放。

  这是一轮千秋万载也不会被污染的独立的月亮。诱惑,失意,甚至天崩地裂也不能令其自暴自弃。它孤独地挺过了万年亿年,让一个彻里彻外光明本真的自己悬在众星睽睽之中,历尽沧桑,透彻了悟,风情万种,却又葆有着处子的纯真与简明、热切与向往。

  自立自爱自强的月亮当然也就夜夜新月月新年年新了。人老了一茬又一茬,它却不老。它抚摸过李白那孤独的灵魂,它抚摸过鲁迅那寂寞的眸子。哪怕风尘将人的青春糟蹋得灰头土脸,月却总是新着呢,亲近它,它就会将你洗涤一新。

  谁说月亮不是一所常青的学校呢?那永不停歇的光明,就是教导人类培植、保持美好人性的最为伟大的教师了。它以自己的纯洁教导人,世上的温润无比的玉石,都是它种下的吧?它又以自己的力量鼓舞人,海洋那几近永恒的潮汐,不就是在为它的美丽所激动吗?它更以悲悯之心理解人。它知道心会变硬的,还有痛苦与绝望。但是有月亮在就不怕,它能让硬了干了丑了的心变软变湿变好,让乏味的心汩动起趣味、想象、幻想与些许的浪漫。如果久经岁月,心性未变,又与月亮有了灵肉的相谐相融,你还会体察出月儿含娇的羞与翻新的俏皮来。玉壶冰心与凡尘的亲切,就这样融于月又播洒于天下了,于是有月的天下是有福的了,原本沉重的生活也就变得生动而又富有光彩。

  就这样,不觉间,月亮已在人的心里创造了无数情感与思想。不觉间,这朵宇宙间最为美丽的花,就将幽幽的馨香染向这情感与思想了。

  其实月亮的本性是忧伤的,因为它最懂得世间的悲伤忧苦,又是宇宙间最伟大的倾听者。不仅倾听,它还是人间最伟大的诉说者,那丝丝缕缕、充满人间的月光,不都是知冷知热、掏心掏肺、与心偕振的絮语吗?哪一道心灵的伤口上,没有搽过月光这味灵药?哪一片心灵的田地里,没有洒下过融融的月色,从而让沉重而又孤独的灵魂得到抚慰与温暖?童年时的黄黄(家养的一只忠诚的狗),至今还会在我记忆里长嚎。那是神州一片饥馑的年代,别说作为生灵的狗,连村上的树也已被人啃光了皮。一星点办法也没有了,全家人不顾我的哭闹,商量起要吃黄黄的事。我带着满脸的泪,拿起一根棍子,想把黄黄揍跑。它一定是听懂得了家人的决定,怎么也赶不动它。它轻摇着尾巴,舔舔我的手,而后便抬起头,望着东南天上正圆的月亮,一声一声地长嚎。它也是在向月亮倾诉吧?那晚,我看到黄黄的两只眼睛里都是泪水,泪水里还晃着柔和的月光。月亮听到了一切,又诉说着一切。那晚,我感到月亮就是被天噙着的一颗湿漉漉泪珠了。

  从那之后,不管是碰到庄稼上的露水还是看见路边沟沿草叶上的露珠,我都会在心里头想:昨晚怎么月亮又哭了?是丑恶又在肆虐?是生命又遭杀戮?但是,不管世间多么黑暗,也不管人世的生活多么的艰难沉重、甚至还有横七竖八的对于人的压迫与束缚——只要月亮还在天上亮着,我们就会有爱在心上流淌,就会让憧憬自由飞翔,凡俗的分分秒秒也就有了诗意的歌吟。

  冷风刮走了云彩,秋雨洗净了灰尘,亮亮的暖月航行在深广湛蓝的天上,也走在我半个世纪的生命里。

  这轮或圆或缺或晦或明但却忠贞不渝的疼人的月亮啊!

  它不就是可以伴随终生的家园吗?曾是我生之摇篮的月亮,当然也是我死之归宿了。那时,让我眠一眠,而后再作为一个崭新的光明的星体,于你的怀中醒来。

  写于年10月1日至7日

  修改于10月8日至19日

4

月语

  月亮还是没有出来。

  但是昨天的月亮真好,不圆,却真。走到阳台,看它,它正看我。定定的,似乎忘记了旅程。它知道一个孤独的男人的心上,正淌着血,温热的,有点腥。远处,有夜行火车的笛声,在这寂静的夜空里滑行,遥远而又悠长。

  孤独同是月亮的宿命吧。圆满是那样的短暂啊,而后便是日渐的削瘦与憔悴了,也是让相思苦瘦的吗?看它红红的,该是心上也在淌着血吧?瘦是没关系的,等到瘦骨嶙峋,就容易露出一根根肋骨后的心了。一个男人,也许应当折下自己的一根肋骨,打磨出一把打开心扉的钥匙,交给自己的爱人。或者,干脆就撕开胸膛,向着自己所爱的女人,笑嘻嘻地说:你摸摸,这颗心里跳动的全是挚爱与忠诚。

  但是,这孤独的月亮却是幸福的。苦着,瘦着,却可以等待着,等待着自己所等待的人的眼睛里,闪烁起温暖而又活泼的秋波。或者,它毕竟拥有着等待。

  世间,最有耐心的,可能就是这轮日渐削瘦的月亮了。

  不过世间有耐心的男人却特别的稀罕。

  那就与月结为知己吧。谁说山上的石头都是望夫石?那块最耐风雨侵蚀的,一定是块等女石了。

写于年

5

残月

  一天一天,残月越发地清减了,悄然地弯在东南的天上,羞怯地启示着黎明。

  她甚至都没有惊动古时的沙漏与更鼓,便无声地潜上天来。在这块大地上,黑暗与龌龊联手了几个千年?残月瞧见了,不愿同流,躲开喧扰,独自来在这残夜的梢头。却又心怀怜惜,睁开无尘的眼睛,为天下洒落淡淡的清辉。

  寂寞就是她的宿命了。甚至连她的心揉碎了散下的一天星辰,也在耐不住夜的漫长,一颗一颗地退去。余下她一个,守着空落落的天空。残月无语。清晨里,那草叶上、花蕊间晃动的露珠,当是残月的泪了。

  这天空的失眠的灵魂啊!该有着怎样的牵挂,四更、五更了还不能入睡?

  她那无人解晓的心上,是否绵亘着无边的苍凉?有一只鸽子,扑棱棱从我的梦中,朝着残月飞去。梦里我还担心这只灰鸽的爪,会因为残月上丛生的苔藓而无法安顿。

  梦醒时分,我常常会循着灰鸽的方向,在夜空里追寻。宇宙好像都在熟睡,只有我,定定地看她,如此的切近,仿佛能够感到她的气息。注目间,更发现细如蛾眉的残月,竟然坚守着一个细如发丝、时隐时现、极难认出的圆。黑夜里,独自支撑着光明;如线的弦体——难怪还有着“下弦月”的名字——却给天下一个圆满的希冀。

  崭新而又清俊的残月,可是怀孕了呀。

  明净的天宇就是她的产床,而太阳就是那即将呱呱坠地的儿子。瞧哇,黎明时的她,正细心而又欢欣地为儿子剪裁着霞彩的衣裳。

-1-2夜写成于济宁

6

小城,今夜只我一人看月

  残秋的雨,一直下到了冬季。昨晚凌晨四时许,缓一阵急一阵的雨似乎还不能过瘾,竟然一下一下掣起了闪电。稍停,便有迟滞的雷鸣一次一次远远地来,引导着那夜雨神秘的脚步声。冬雷犹如夏雪,是大自然奇异的昭示。

  我等待着。

  直等到今夜,今夜的凌晨——年11月19日夜的凌晨零点刚过,天上近近的矮矮的东方,下弦月如期而至。

  如此清亮,竟如婴孩的眼睛。是昨夜的雷,震落了冬日的雾;昨夜的雨,洗净了朦胧的天;而昨夜的闪电,又烤干了满天的潮湿。立冬后的第一个下弦月,就这样隆重而又悄然地来了,孤单着却也从容着。稍微瘦损的月,依然朝着下方画着妩媚、丰盈而又淋漓的半圆。其后,月就会一天一天地瘦削下去。等到“初七初八合黑摸瞎”,上弦的新月就会升起在西边的天上,月也就一夜一夜地丰腴成满月了。

  盈亏轮回,月亮不老。

  宇宙睡了,月醒着;城市睡了,我醒着。

  忍不住下楼,在难得静寂的路上望着月朝东迎去。常常散步其岸的洸府河也睡着了,横在面前,静静地,似一幅轻轻展开的素洁的宣纸,闪烁着月光写下的行草。风虽清浅细微,在这样的深夜里,却有了些劲道的凉意。好在风不砭骨,又丝绒似的,如月的呼吸。一个人,望月,不觉间,已是凌晨一点五十四分,月也从河对岸的树梢移步至东南的天宇,似一只蝴蝶在飞。不是庄周的那只蝴蝶,也不是祝英台的那只。这就是今年的1月2日的深夜,从我笔下流出的那痕“残月”,一只可以在人的心灵里永远飞舞的蝴蝶。

  今夜,我又一个人,捧着一颗热热的心来陪它。剖一片最静的时空,做成船,再截取一段密度最大的思念,雕成双桨。然后与月并肩,一起划进银河里,自由徜徉。再没有孤独,再没有酸楚,再没有束缚。

  曙色竟已露出不易觉察的影子。有一块两块的薄云在天边开成淡淡的白莲。升至高空的半月还在讲着常新的童话。

  小城,今夜只我一人看月。

-11-19

7

没有月亮的中秋

  载不动太多的红尘,月亮爽约了。

  没有月亮,中秋无声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了。

  十四下雨十五下雨,十六、十七还是下雨。一定是望月的眸子,禁不住思念,潸然泪下了。

  没有月亮的中秋,犹如没有花开的春季,当然是有些暗淡与寂寥。好在各人有各人的月亮,在心上,四季不谢。阿炳也有他的月亮吗?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或者,是他实在受不了人生的孤独与苦涩,才心造了一个自己的月亮?

  将古今模糊了的月亮啊……

  雨下得更紧了。连太阳也没有。今夜,我将心铺成一条细细的长长的小路,再把血抛洒成路旁的红叶,静静地等着我的月来。

写于-9-14秋雨连绵里

8

日月之间

  这是新泽西的早上四时五十三分。

  我拉开厅里的一只窗帘,让清浅的月光进来,它朦胧的脚踵便没有了遮拦。欣然间便见水墨画一般的小路对面的邻舍与邻舍上面的树丛,融作一起山峦一般地起伏在晴空里。它们的上面,高高的半个月亮,白净又明晰地亮在天上。

  心也就亮了,透彻着月光。

  轻缓地拉开凉台的玻璃门,走出去,让凉风撞个满怀。远远的东方,已有几笔胭脂样的霞彩,初焰始燃。红霞的旁近,一小块黑云也仿佛被点着一般。太阳醒了。虽然还不如月的明亮,却也显出着几分灿丽。曙色便从一片黑色的树林间,透出着星星点点、闪烁不定的光来。

  清清的晨,热热的心。

  日月之间,有几株大树,黑漆漆的树身耸立着,似乎能将天空分割。细看,才见高高的树冠在风里微微晃动,好似大树的呼吸一般。

  就记起济南的月光,也是天澄月湛,只是那夜的月圆圆的。但是月圆人缺,我的那个叫董业冰的朋友带着他残疾的身子走了,撇下了妻子、儿子还有他的文学梦走了。他不想走也不甘走,但是不得不走,病与这个冷漠的社会逼着他不走不行。

  济南曾经住过一个叫老舍的人,他写过一篇小说,名叫《月牙儿》,开头就形容他的月牙儿是“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只是他跳下太平湖的时候是个夏日,一个对他来说寒气更加逼人的夏日。

  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济南的月就圆圆地在碧空里看着人间,有冷也有热,有死更有生。董业冰的妻子小周,还是如丈夫在时一样,天不明就起来做早点卖,然后再去一个饭店打工,挣下的钱再抚养业冰前妻的儿子成长、读书。儿子已经长得一米八多了,是济南实验中学的高才生。

  写下以上的字,天已大亮。白白的阳光直扑在我的脚边,并将晃动的树影儿描在地板、椅背、柜身、炉灶与白墙上。开门出去,就见满树的嫩黄。天上,半个银月,虽然偏西显矮了些,却正真真切切又恋恋不舍地望着有苦有甜、有悲有喜的人间。

-5-11/晨七时三十三分

9

淡月

  还是月亮。

  才是下午两点,它就早早地升起在东南的天上,只是淡淡的一弯。淡到接近于无了,好像谁用毛笔只薄薄地蘸了点白云,随意地轻轻一勾。本来天蓝得深不可测,可是有这样一弯新月,这深邃便不觉间变得清浅。虽是轻描淡写,却又有点扣人心弦,让我再三地张望。

  好在天上没有一丝丝云,不然,就是举首追寻,也会淡得寻不见它的踪影。倒是有一个黑色的影子,飞快地在地上一闪,原来是一只乌鸦正展翅在风里,锯齿样打开的羽翼的边缘上,正明灭着阳光的金黄。如炭的乌鸦,翅沿上的金黄,衬得这抹弯月愈加得浅淡。

  等到下午四点的时候,再去看它,几乎已经移至在正中的天上,还是淡淡的、浅浅的。只是有了几丝稀疏的云彩随风漫过这痕月,好似月在轻巧地行走。

  晚上十点多一点,突然又念起它,心想没有了阳光,它一定由淡白成为有些浓意的菊黄了吧?谁知等到拉开门融入在夜色里,满天竟起了花花嗒嗒的云朵,只见二颗三颗的星星,漏出在云朵里转瞬又藏匿在云朵里,那弯淡月却是连影儿也不见了。真想打个越洋电话,问问地球那边的朋友,是否在夜里曾经见过它?

-3-28夜/11:57于美国新泽西

10

十三的月亮

  前天晚上十一点十二分,半个月亮已经偏西,怀孕的样子凸着点肚子。因为漫天有着均匀的薄云吧,黄黄的月亮朦胧着有了虚幻的感觉,好似它只是真正月亮的影子。等到晚上一点二十几分再去找它,已经不见了,估计是漫天的云厚了些浓了些,淹没了它。心里也就有了怅怅的意味。心里头想,明天晚上再来找它吧。

  昨天晚上(阴历二月十三),也是十一点十来分的样子,月亮早已在西南的天上悬着,等待什么似的。才一天的工夫,就长了如许,一颗橄榄球的模样了。朝它走去,它当然还是开玩笑般地退,我走几步它退几步。弯下腰系一下鞋带,再直起身望它,咦,竟现出着一张生动细腻的脸庞、戏曲中旦角——而且是花旦——俏丽的脸来,额鼻眉眼嘴,谐和流韵。好让我惊奇!不忍中断视线,连眨眼都快速着。这张脸,不是正面,稍稍地右侧着,更有一种妩媚在。我还在琢磨,它一定觉得人间的这个人有点傻,半夜三更的,呆和着脖子有什么好看的。等到十二点二十分,再去西边的天上寻它,又是连个影儿也没了。肯定是捉迷藏,躲进云里去了。

壬辰二月十四上午记

11

半个月亮

  三月四日,农历二月十二,星期天。十八点十分,从外面回来,无意间发现半个月亮正在宿舍楼的左上方看着我,弧朝上,淡黄,毛边。高高地倒悬在东方,我走它退,我走近楼,它也退着靠近楼,一副同进退的样子。小时候听大人说里面有棵桂树,树下有捣药的玉兔。我仔细看,不是树,就像是几缕灰云侵入在月中。

  十八点四十分,再从东晾台找这个月亮。透过防盗护栏,使劲仰起头,才在窗户的顶部发现了它。更高,因毛边更虚而显得有了些柔软的味道。只是窗户玻璃上端久留的灰尘,好象沾染在月亮的身上,让它有了一种病态的模样。大街上的灯光,在防盗护栏的钢管上,映着绿的红的光影。我心里想,有着病态模样的月亮,会不会觉得并怜惜我是被囚于笼中?

-3-4晚

12

唯愿

  不管是阴晴圆缺,月就在我的心上。

  登月者四万公里的时速,也无法与我的向往相比。思念,是超越光速的,念兹在兹。

  月是个痴者。痴者皆盲,盲的月却于黑暗里,打开着人间一扇扇心灵的窗口,让又浓又纯的情感汩汩奔流,从古至今以至无穷。

  月是天庭的叛逆者,干犯天条,思凡恋凡,不知悔改,给人世以深长的抚慰。天上地下,只有月亮,是一面最为伟大的自由的旗帜。寂寂的月夜里,总会感到无数的鸟,闪着银翅,在尽情地飞。

  当太阳让现实的火焰烤灸众生的时候,月悄然而至,以不尽的清流,洗涤胸怀,并让塞满着实际的胸怀,跌宕起妩媚的浪漫。

  太阳是物质的,月亮才是精神的。

  月亮是醒着的梦,能令最悲苦的心也留存着希冀。哪怕头脑荒芜成飞沙走石的戈壁沙漠,有月亮照着,就有想象,蔚成江河森林、云海霞彩。

  不要说当家做主,就连当个不受欺压不被剥夺的人也很难的时候,却有平等的月光,临着,不受金钱的诱惑,不受权力的挟迫,等视众生,慷慨赠予。寒门柴扉里,就会有温情如灶间的星火,暖意不绝。在它眼里,水晶棺中的死者与荒野孤魂,都同样值得怜悯。

  死,在月光里梦着,如生;生,在月光里眠着,似死。生死,也就在月光里不朽了。

  唯愿我的文字,能在月光里变成飞翔的鸟,让月光淘洗得干净梦幻而又无滞无碍。唯愿,我的生命能在月光的弹奏里,涌起痛苦而又欢欣的爱的海潮……

-10-1中秋第二夜,二十点十八分

13

逝去的月

  我不信宇航员的所见。相信月亮如我一样,有着血肉,有着心跳和心跳之时的体温。

  在这一年最后的夜晚,我向着残的月亮走去,以一颗圆融的心。让全副的思绪,浸泡在月光里,像茧,再一根根地抽出银光闪烁的丝。每一根丝上,都湿润如泪,淋漓着思念与忧伤。生命如月,由缺到圆,再由圆至缺。残月,就这样寂寂地望着我缺了的生命。残的月,明年还会圆,只是残了的生命,再没有圆的可能。“夜光何德,死则又育”,那个屈原,一定是在月光里投向清清的汨罗而与浊世决绝。

  雪将融尽,只有被踩实处还在坚守不化,以冰。月色清凌,逝者如斯,渐瘦的茧,还在抽丝不断,丝丝缕缕在天地之间。

  就记起那年寒冷的初春,在邹东山区的一处崖下,一株干紫的老杏,只剩一秃枝朝深渊里伸着,斜睨着冷风。悯惜它,驻足良久,就看见向着深渊里展的秃枝上,竟冒着两三个芽苞,红绿着。惊,看天上的云,再望云下的地,天地间,老杏无语千言。夏日里,这点点芽苞,将绽丽花,将结硕果。虽然花也寂寥果也寂寥,甚至蜂也不来蝶也不来——可它却真真实实地香着美着。

  不老的岁月潺潺有声。

  光府河两岸栖满着霜般的月光,点点残雪就在这霜似的月光里或远或近地惨白着。

  城市睡了,只有冷风撩怀。深的夜里,月总也走不出我的目光。

-1-1零时五十分

14

又见圆月

  立秋之后,有个朋友一定是被连续的高温热急眼了,义愤填膺地骂道:“三十五六度,还好意思立秋!想过人们的感受吗?你让立夏怎么看!让小暑大暑怎么看?!你以后在二十四节气里还怎么混?不以降温为目的的立秋,那就是耍流氓!”

  想想也是,空有立秋的名号,给人以凉的希望并放松了人的抗温警惕之后,却将铺天盖地的暑热一天一天地延续个没完,真是有点不仁不义呢。

  只有月亮有情有义地古今如一。

  十二的月亮清亮如洗。十三的月亮还是清亮如洗。想不到十四的月亮仍然清亮如洗。雾霾以为能够扼杀月亮,持续地抹杀她、污损她。只是清清亮亮的月亮,就在雾霾的上头干干净净地等待着也注目着,不负人间。

  月亮最是爱水,会让魂儿扑进水里,活泼得蝴蝶般颤动着翅膀。

  久违了,月。一个人悄然地走在洸府河畔,眼不挂稠稠的人来人往,耳不闻桥下二胡与笛子的抑扬,只是看定了河东天际上清苦的月。河中的月黄黄亮亮、晃晃悠悠,当是月急急迎前的脚步了。

  我走,她也走。我停,她就停。

  月是那样真切那样又是那样亲近,仿佛过了河就可以摸到。明知幻觉罢了,还是从河的西岸,走到河的东岸。原是悬着的月,却又藏在树丛里,一会儿碎在枝叶间,一会儿又明在树空里。

  那样的圆满,周围画着清晰的细线,连那棵月桂也枝叶分明着。这是阳光的笑颜吧?我与大地,便陶然在纯粹而又忠贞的清辉里。

  秋风到底还是淡淡地抚着。一丝丝凉意就如从那清好的月上洒下,心也就这轮清月般静明。

  与她喁喁地说话……

  车水马龙、拥挤不堪的城市岂耐我何?自己犹如一座僻远的野山,清亮的月就在山肩偎着。而月的体息,就荷香般沁满了我生命的每一个细胞。

-8-20日晚十时至21日凌晨,已是农历的七月十四与十五之交了,三四只蚊子已经在裸着的腿上咬起了不能算少的疙瘩。

15

不变的月亮

  人间的路,多有不平,坎坷与荆棘总是想着法儿将人逗耍,而生命更是在时间的逗耍里转瞬即逝、即变。“逝者如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中、西哲人几乎同时发出千古浩叹。但是中西古今共有的那轮明月,永恒地悬于天际,不离不弃、不变不异,向着人间微笑。有她在,我们的每一个已逝的瞬间与将到的瞬间,便都有了不朽的意味。

  当我们愚蠢地公然将普世价值贬之污之踏在脚下的时候,月亮不变而又庄严地亮在我们共有的天空,告诉人类尊严与敬畏、良知与正义、悲悯与慈爱、民主与平等的恒定存在。普世的对立面,当然是蛮悍地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有“中国的月亮”,这是人类的月亮,东方西方共有的普世的月亮。难道,格外有一个“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月亮?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变的月亮微笑着一一细察过变幻的人世间,只让自己冷静而又热烈地照临,亘古不变。

  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活到老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生命对我一如既往,这个生命就是月亮。她会用她如水的月华,洗我抚慰我眼中的云翳与心上苔藓斑驳的沧桑,就如始终如一的大海,忠诚地无休无止地撞击着早已被剥蚀得千孔百窍的岸的胸膛。

-11-19上午十一时二十九分(几天来,空气清爽,月亮如水,看得心都化成了一片清流)

16

病了的月亮

  寂寞最能成疾。

  倦倦的脸庞,虽在天上,却近得似乎可以闻得到它的呼吸。

  命中注定的寂寞,已经长久得成了享受。却又用清清楚楚的心跳之梭,把夜织成凄清难耐的失眠。无解的痛,便隐隐成细密的相思,无边无际。

  只是病时的无助里,它咀嚼着自己的每一滴月光,竟然尽藏着完好的希冀。

  -8-17凌晨,读袁世硕《孔尚任评传》后偶记

17

不朽的月牙儿

  轻描淡写的小月牙儿。

  前几日,它还在黎明前东边的天上等待;今天的傍晚,就早早地来到西边的天上守候。从什么时候起,上苍将月牙儿播在了我的心上?心上便长出了一片再也不会干涸的湖泊,还痴痴地生着绿的莲与韧的苇。仔细嗅嗅,小月牙儿正有着莲与苇的清芬。

  多少年了,就是在最为漆黑的夜晚,我也不怕。我珍藏着月牙儿,它那永恒的光芒,会照徹心上的重峦叠嶂。还有人生的苦寒我再也不惧,揣着月牙儿,胸中的冰雪就会融成唱歌的春水。哪怕全世界都在说是太阳点亮了月亮,我还是坚持:是月牙儿点着了太阳燃烧的激情。

  尘世间多有龌龊与诱惑,血肉的生命,更哪堪风剥雨蚀?月牙儿在,不仅慰藉在,还能常常地洗涤与新生。老去是必然的。就是等到岁月将生命磨损成一片沙漠,那片沙漠之中,也会留存下一弯粼粼着童心的月牙泉。

  夜色渐浓,雪痕般淡淡的月牙儿就有了菊瓣样暖暖的金黄。不管雪痕也似,还是菊瓣一般,都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细线,在月缺处画着一轮圆满。

-4-22凌晨

18

岁月深处的油灯

  最近,三次遇到生命的完结。六十多岁,七十多岁,九十多岁,年龄有别,去处一致。犹如一盏油灯,眼看着最后一点点耗尽灯油的过程,痛苦而又无奈,心上也便一次次地被压抑得喘息不匀。越是即将耗尽,求生的欲望也便越发的强烈,真如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绝望着,却挣扎着。愈是挣扎无望,挣扎愈是紧张惨烈。那种孤单无助,那种绝望的痛苦,犹如跌落悬崖时的惊悚。像生命的活力神奇般诞生一样,消失也是神奇的。几乎可以详细地看到油灯火苗的渐渐软弱萎缩,失去说话的力量,失去睁眼的力量,直到最后一滴灯油万分不舍地耗光而失去呼吸的力量。不知道最后一滴灯油熬尽时有没有巨大的恐惧?或者那边真是无边的黑暗?

  但是,这一切,毕竟还有着寿终正寝的意味。与逝者相联系的生者,还会因此有着种种安慰。

  还有另一种油灯的熄灭。

  油灯正是油满灯明的最美丽、最强劲的时候,却戛然而止!这不是熄灭,是被强行地掐灭,是横遭灭顶。本来世间是黑暗的,正因为有了这样有着无限前途的油灯,世间才有了光明的前景。可是这样的灯盏,竟然被粗暴地掐灭,原本满满的灯油刹那成血溅向大地。

  今夜晴朗,大大的圆月与金的钉头般的星星在深邃的天空燃着。那是由血溅而成、摇曳在岁月深处的油灯吗?

-6-4凌晨

19

元宵之月

  一位真正的隐者。

  大隐隐于光,万里清辉,明亮了谁的眸子?

  昨夜还有云彩掩映,今晚竟是月洗长空。夜深如许,似有古时的更漏,滴着诗的韵脚,如老藤绽花。身心清透,灵魂如翼,人月便融为一体,模糊了时空。却也不觉多少夜之寒意,与月光厮磨,恰是玉般的温润。

  人间的灯火,迟迟地烘焙着窗棂,繁星般明灭。只有你,万古一心,高悬不朽,洒下满世的家常。

  徘徊不已,月移不已,盈亏悄然交替。如酒的月色,便在心的山峦间,九曲回还,溅着点点滴滴、淡淡薄薄的忧伤。

  黎明时分,才有梦轻轻地笼着。梦里,却有朗朗的月,在银杏树简洁的枝头分明着。

-3-5夜

20

月亮走了

  熬不住没有尽头的孤苦,向暖的月亮走了,大地一片寂寞。

  曾经,小城如舟,醉在月光里。大路,小巷,都有心灵飞翔的翅膀。那时世界都小,被抟在爱里,苦着、甜着,湿着、燃着,定着、疯着。

  月是天之花,开在天上,却谢在人间。

  只将花瓣一片一片地收妥,好好地用心血供着,去度一个又一个无月的冬日。

-12-27零点四十分

21

月的一夜

  早早地来在天上。犹如刚刚雕就的一枚篆刻,圆满着、崭新着,蘸着思念的目光,钤在素洁的心上。

  银白的月只轻轻地浅浅地在东方的天宇一现,天下,便被她濡染成一幅有情有意的水墨(只有那些贪婪、愚蠢而又短命的君王,才会坐北朝南,期待君临一切,万岁不休)。

  脚步轻移,由东向西,连变幻无穷的暗影,都被赋予活泼而又浪漫的生命。

  等到她迟迟地泊在晨曦里,现着黄黄的面孔,想是倦了。而大海,却还沉浸在因她而起的无休无止的激动中。

-2-15回忆腊月十五的那轮朗月

22

雨后的月牙儿

  这回月牙儿的露面真是隆重。

  有一场又一场的雨洗涤天空中浓稠的雾霾。总是洗不净,雨也不气馁,还是一阵一阵地下。有雨就有云,有云就遮月,月亮更难发芽的了。

  谁知月亮更倔,非等到天净云洁的那一天。那一天就是今天,今天下午的后半晌,薄薄的几片云,雪花般飘在天上,更显得晴空如洗。多半个夏日也难得有一个这样视线无碍的日子,借着雨后的余爽,便去洸河看罕见的晴空。是夫人眼尖,竟在数点散淡的白云里,看到了新新的月牙儿。

  比薄薄的白云还淡还轻,却显着细密灵秀,两头翘着细细的亮弧上,似乎还眨着水意。是躲在云间?却又如锚一般地有着不容置疑的定性。不觉间,柔嫩的白云便消失在不动声色的浅风里,仿佛融化在碧空里。只有月牙儿不依不靠,独自在没有边际的蔚蓝里,有夕照映着,显得更加醒豁妩媚。久违了的月牙儿望着我,月光般的思想便汩汩地在心上拱:没头没厾不知害臊的雾霾只能遮盖它,却不能抹杀它,更无法消灭它——如青年的生命,即便血流成河,青春也会如春草一样地拥抱大地。

  谁说月牙不是一种绝不泯灭的希望?不能泯灭,也不能痴等,得用清清醒醒的思念与期盼牵它来。这一场又一场、一阵又一阵的雨,不就是思念与期盼之丝吗?

  我真憨,晚上十一点多了还以为新新的月牙会在天上。再去寻它,星星一颗一颗地看我,就是没有了月牙儿。回到家来,闭目,却有月牙儿弯在心上,亲亲的。不知是几时入梦,又见月牙儿正在天上,湿着眼睛看着一副对联出神。那副对联,上联是黄河,下联是长江。

-8-2凌晨一时/晨六时再改

23

流血的月亮

  人间的路,多有不平,坎坷与荆棘总是想着法儿将人逗耍,而生命更是在时间的逗耍里转瞬即逝。于是,我看到了一轮流血的月亮。

  不是喷射,是汩汩地流。

  流着血,还是不离不弃、不变不异,向着人间微笑,永恒地悬于天际。有她在,我们的每一个已逝的瞬间与将到的瞬间,便都有了不朽的意味。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变的月亮微笑着一一细察过变幻的人间,只让自己冷静而又热烈地照临,亘古不变。

  一片一片的月光,就是一片片的血迹吗?悲愤的月亮,将自己凝成苍天上的一个醒目的弹洞。

  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活到老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生命对我一如既往,这个生命就是月亮。她会用她如水的月华,洗我抚慰我眼中的云翳与心上苔藓斑驳的沧桑,就如始终如一的大海,忠诚地无休无止地撞击着早已被剥蚀得千孔百窍的岸的胸膛。

年4月的一天

24

痴月

  不管是阴晴圆缺,月就在我的心上。

  登月者四万公里的时速,也无法与我的向往相比。思念,是超越光速的,念兹在兹。

  月是个痴者。痴者皆盲,盲的月却于黑暗里,打开着人间一扇扇心灵的窗口,让又浓又纯的情感汩汩奔流,从古至今以至无穷。

  月是天庭的叛逆者,干犯天条,思凡恋凡,不知悔改,给人世以深长的抚慰。天上地下,只有月亮,是一面最为伟大的自由的旗帜。寂寂的月夜里,总会感到无数的鸟,闪着银翅,在尽情地飞。

  当太阳让现实的火焰烤灸众生的时候,月悄然而至,以不尽的清流,洗涤胸怀,并让塞满着实际的胸怀,跌宕起妩媚的浪漫。

  太阳是物质的,月亮才是精神的。

  月亮是醒着的梦,能令最悲苦的心也留存着希冀。哪怕头脑荒芜成飞沙走石的戈壁沙漠,有月亮照着,就有想象,蔚成江河森林、云海霞彩。

  不要说当家做主,就连做个不受欺压不被剥夺的人也很难的时候,却有平等的月光,临着,不受金钱的诱惑,不受权力的挟迫,等视众生,慷慨赠予。寒门柴扉里,就会有温情如灶间的星火,暖意不绝。在她眼里,水晶棺中的死者与荒野孤魂,都同样值得怜悯。

  死,在月光里梦着,如生;生,在月光里眠着,似死。生死,也就在月光里不朽了。那个被月亮养育了23岁的儿子,正亮着月般的眸子凝视着神州大地。

  唯愿我的文字,能在月光里变成飞翔的鸟,让月光淘洗得干净梦幻而又无滞无碍。唯愿,我的生命能在月光的弹奏里,涌起痛苦而又欢欣的爱的海潮……

-10-1中秋第二夜,二十点十八分

25

望月

  月亮还是没有出来。

  但是昨天的月亮真好,不圆,却真。走到阳台,透过防盗网的铁栅,看它,它正看我。定定的,似乎忘记了旅程。它知道一个孤独的男人的心上,正淌着血,温热的,有点腥。远处,有夜行火车的笛声,在这寂静的夜空里滑行,遥远而又悠长。

  孤独同是月亮的宿命吧。圆满是那样的短暂啊,而后便是日渐的削瘦与憔悴。也是让相思苦瘦的吗?看它红红的,该是心上也在淌着血吧?瘦是没关系的,等到瘦骨嶙峋,就容易露出一根根肋骨后的心了。一个男人,也许应当折下自己的一根肋骨,打磨出一把打开心扉的钥匙,交给自己多灾多难的祖国。或者,干脆就撕开胸膛,向着自己的所爱,亮出一颗如月的心。

  世间,最有耐心的,可能就是这轮日渐削瘦的月亮了。

  望着防盗网后面的眼睛,瘦月会担心我在牢笼之中了。但是心是囚不死的,它正乘着月亮之翼,自由飞翔。

  在这寂寂的深夜里,我与另一双铁栅后面的眼睛,一起痴痴地望月。

写于年12月

26

月叩我心

  1、那夜,我见到月亮碎成满天的星斗,一腔的血,瀑布般溅作一道银河。我便划一叶轻舟,去见证月的涅槃。

  2、人间的,都会老去。唯有月,风雨无阻,为易老的尘世,安下不老的家园。回首处——因为手握大把时间而觉光阴无限的青春,就有月“珍惜”的叮咛;等到青春远去,时间如手中沙般极快地流逝之时,月仍旧不离不弃,用她永恒的光,教我从容。于是,从我苍茫的生命深处,就有新枝萌发。

  3、等我记忆归零的时刻,只有月会将我的每一下脉搏、每一个脚印,都清清楚楚地记忆、留存,刻成永久的光盘,放给没有终点的轮回。

  4、凡俗的日子里,最易熟视无睹。失去弹性的惯性,会将人推到灰色而无生趣的境地。但是月亮总是睁着新奇的眼睛,告诉我:墙根下的紫荆开花了,河边的柳芽已经变成了黄黄的柳穗,还有灰喜鹊尾巴上刚换的新毛正亮着瓦蓝的火苗……

  5、夜晚,卸下全部装束,只让疲惫而又麻木的精神,忘情在没有边际的月光里。天人合一,是眼睛里淋漓的柔情,是灵魂里醉了的解放与自由。

  6、曾经,大海是一张水床,我与月共眠,海浪般的絮语无穷无尽,还有梦像海鸥一样飞吻着波涛。

  7、那天,在孟子目光一样的阳光里,我邂逅了月光一样的丁香。祝英台的峄山在远处如一只孤雁栖着,这一树的纷如瑞雪的丁香啊,就撞得我满怀的芬芳。无法形容的洁净,还有绝世的清婉,微风里,我的心微微颤栗,因为月之魂魄就在每一朵丁香上吟唱。

  8、我曾经想用一生一世的爱恋,盛放月儿那永也无法消融的孤单。可是夜夜,当我仰望月亮,银辉漫过心头,那簌簌泻落的,还是没有尽头的泪流。月,你是在唱《哭砂》吗?一个等待的苦涩,成为亘古不变的拥有。

  9、偶尔,一声布谷鸟的鸣叫,会在夜半时拖着悠长的余韵,缓缓撩去沉沉的睡意,就会看见月光正从窗口踅进。醍醐灌顶般,明确地知道,此刻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这美丽的火焰,还有心跳一样的韵律。

  10、“月出皎兮”,玉轮如面。《诗经》里的那个素娥,正在太白楼下运河边的小巷里,随着捣衣的棰声,梦起如潮——月化为雪舞起着天地,月化为雨湿润了人间,当然月还会点燃那双眸子里美如彩云的憧憬。天上人间,两轮月玉辉交映。

  11、不想来世的模样。只想今生,在铺满月光的小路上,将脚印郑重而又舒展地写去,犹如在积满新雪的大地上松软而又结实地由近而远,向着风寒敞开热怀,让清洁的精神,松柏般翠绿。

  12、谁在轻拢琴弦?如自由的山溪,家常、平凡却又直抵灵魂,这是月亮的夜语了。嘈杂躁嚣在水泥的丛林里,还有无可躲藏的雾霾与雾霾一样的“人际”,心便如禁锢于层层铁窗后面的囚徒,无耐而又绝望。月如期而至,秋虫似的绵绵的唠叨间,牢笼与铁窗刹那化为乌有,只有生命裸着原色,融化在清辉里。

  13、这是一只玉鸟,道成月身,从洪荒里飞来,为这个罪孽而又冷漠的人世,带来永也不能凋谢的本真与热爱。不知从何时起,茫茫苍苍的野生森林,怒潮一般覆盖了心上的千峰万壑,为这只玉鸟营造起可以飞翔可以筑巢栖息的归宿。

  14、是谁织就了月光之网?身与心,化而为鱼,投入这无远弗届、无微不至的光芒里。鱼殇之时,月便是鱼的坟了,永眠永生。

-4-3写于济宁

27

泗水上的月光

  终于到了公元前年(鲁哀公十六年),夏历(农历)二月十一日,子贡前去看望已经病了的老师。

  孔子在心里是有着感应的,他越来越想自己的学生了。颜回走了,子路走了,闵子骞走了,仲弓等人都走了,连儿子伯鱼也走了。老师知道,那个子贡该来看他了。果然子贡来了,上午的太阳从寒风里筛下,沐着正在悠然散步的自己的老师。子贡突然感动了,几十年的岁月里,就是这个人像父亲一样用全副的心血教育着一茬又一茬的学子,没有一天的懈怠。他看着这个病了的老师,拄着拐杖,风正动着他的白发与白了的胡须,仍然是那么的高大。高大之中,还更有一种飘逸与洒脱,铸于这金黄色的阳光里。一个想法就在子贡的心里萌动:这个人,眼前的这个老人,这个从百姓中来又归于百姓的人,肯定要成为有人类以来,最为不朽的人了。

  子贡看到了老师那急切的眼神。他紧走几步,扑到老师的跟前,攥紧着老师的手。手是这样的冰凉,还有着微微的颤动,子贡本能的更加地攥紧了。他下意识地觉得,要通过自己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给老师。但是他,突然在这寒风里感到着一股强烈的暖流,从这双冰凉的手上传达于自己的心上,还有袅袅的音乐在这暖流之上盘旋。有泪水就在子贡的脸上悄然滑落了。

  老师似乎没有看到这些。他埋怨着子贡:“早该来了,怎么来得这么晚呢?”一边埋怨,一边将昏花的眼睛从子贡的头顶望向遥远的天际。有一声叹息,从他胸膛的深处露出。随之,孔子便低沉地吟唱起来:“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苍凉如钟,孤寂如磬,清远如瑟,回响在寒风里。

  吟唱着的老师又哭了。泪水如小溪般欢畅地流淌。子贡听到老师如歌的倾诉:“天下无道很久了,没有人能够尊奉我的主张。夏朝的人死了,要把棺材停在东厢的台阶上;周朝的人死了,要把棺材停放在西厢的台阶上;我们殷商的人死了,是将棺材停放在堂屋的两柱中间。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中间,受人的祭奠,子贡啊,看来,我就要死了。”

  子贡惊诧了。老师真的要死了吗?可是老师却像谈论四时运转一样的超然物外,虽然含着钟的苍凉,磬的孤寂和瑟的清远,而那颗心却像这当空的太阳在微笑着灿烂着。

  还有那阳光里闪着玉一样晶莹的泪水,是老师在哭吗?他知道,已经不用任何安慰。老师当然是在哭学生,哭自己,哭这个苦了天下苍生的无道的社会。但是泪水里分明有着亮闪闪的欢畅,是在欣悦地向这个仍然饱含着温情的世界和世界上的一切挥手作别,更是向着那个刻刻迫近的死亡,招手相迎。这泪水又分明是一条河流的使者,正将老师的生命导入于无际无涯的海洋。

  齐鲁的旷野里,北风猎猎地吹着。孔子不知道,混沌的云团是在夜间涌起的。但是他似乎对于云彩的蔽日并没有什么感觉,心头仍然晴朗着。在他的一生里,不管顺利还是坎坷,不过始终在以一个君子要求自己罢了。一部《论语》,竟有次说到君子。他曾经告诫过自己的学生子夏,要他们当君子儒不要当小人儒。当老师的,自然要言行如一、表里如一,做好表率了。将天下苍生的苦难担在自己的肩上已经很久了。君子不担谁还去担?头破血流过,走投无路过,甚至还遇到过看似无法越过的绝境。但是有过一刻的忧愁与恐惧吗?没有,从来没有。七十三岁,不能算短了,谁能知道一个无愧无悔着的生命,是多么的快乐吗?

  让死神把生命拿去好了。能够拿去他的生命,却无法拿走一个君子心头的仁爱,因为他的仁爱已经在他的思想与学说中载着,直奔后世而去了。

  是雪在翻飞吗?孔子望着窗外混沌的世界,有一缕留恋的火苗在胸中窜起着。他最是难舍自己的学生。一个一个,三千个学生就在这雪的翻飞中挨个从自己的面前走过。

  多想让他们停留一下,好再摸摸他们的脸他们的头他们的手。就是闭上眼,光凭手,也能摸出是颜回还是子贡。多想为他们掸去身上的雪,再为他们端上一碗开水,让他们捧着慢慢地喝,既暖手又暖身还暖心。但是得提前交待那个性急的子路,水烫,要慢慢地喝。多想听听他们读书的声音,那是比天簌、比韶乐都要美妙百倍的音乐啊,那是可以忘生忘死的声音啊!不管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还是汗流浃背的三伏酷暑,一旦学习起来,大家总会忘掉了寒暑,出神入化于精神的妙境里。更想再与学生们来一番越磨越深、越磋越透的辩论,哪怕受更多的抢白、更多的质疑。那是心灵与心灵的碰撞,有照亮灵魂的火焰燃烧不息。颜回走过来了,我得告诉他,还是要好好保养一下身子。这不是樊迟吗?不要走得这样匆忙吧,是不是还对于我骂你的“小人哉,樊迟也”有所不满?那次你问种庄稼和种菜的事,我确实是不懂,当时也有些躁,话是说过头了。我现在想起来,学会种田与种菜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是说过“知道的就说知道,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这才是智者”的话吗?老师也有不知的事情,你问得好,你不想再问问别的什么吗?问吧,问吧,老师真想听你的提问呢!

  可是,谁也没有停留,还是一个一个的,从孔子的面前走过,向前走去。

  但是,在这雪落中华的时刻,无限留恋的孔子,从学生那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听到了一个嘹亮的声音,在雪野中回响:仁者爱人,仁者爱人。老师笑了,这是樊迟的声音啊。老师继而哭了,笑着哭了,因为他听到了这整支队伍共同发出的生命的大合唱:仁者爱人,仁者爱人……有道德的君子从此再也不会孤单了,这一列学子的队伍,还会无限地延长、延长,壮大、壮大。

  一种莫大的欢乐与幸福,就这样充盈于孔子苍茫的胸际。雪下着。孔子笑着哭了。

  他知道母亲在等着他。那个叫颜征在的女性,注定要因为儿子而流芳永远。母亲墓前的树已经长得又大又粗了,而母亲的容颜却越来越清晰如同就在眼前。虽然学无常师,但是母亲当然是自己的第一个老师了。母亲在困境中的从容与果敢,母亲对待生活的乐观与进取,还有母亲一视同仁地照顾抚养身有残疾的哥哥,以及母亲待人接物的得体与大气,都是那样潜移默化地教育着年幼的孔子。那座尼山和尼山上的那个山洞,好多年没有登临了吧?母亲生前可是常常会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朝着那个方向走神呢。

  在孔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除了母亲,还有自己的妻子亓官氏。太苦了她了,在那14年里,她是怎样度过的“守寡”一样的时日呢?其中的艰辛当是一言难尽的。一丝愧疚就在心上浮起了,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雪一定会把母亲的墓盖得严严实实了。等着我母亲,儿子就要来了。

  黄昏。

  点上那盏灯吧。多少个这样的黄昏与多少个夜晚,就是在这盏灯下,孔子让自己整个的身心,投入在整理这些文化典籍的工作中。投入其中,犹如鱼在海中鹰在云上。双腿已经有些麻木与僵直了,只好斜靠在床头的墙上。把那断了牛皮绳子散落了的竹简重新穿好,再打上牢稳的结。手也不听使唤了,一个结就要打好久好久。但是孔子的头脑却空前的清楚,犹如雨后的春晨。

  就是闭上眼睛,他也熟悉每一片竹简和竹简上的每一个字。连睁开眼睛都觉得难了。干脆闭上眼,只用手轻轻地柔柔地摩挲。

  有风从窗子的缝隙中探进来,灯光好似春天的柳条般摇曳着。孔子的身影,也便在墙壁上荡来荡去,是那样庞大,又是那样坚定。

  轻灵的魂魄,也如这纷扬的雪花,翔舞在天地之间。是飞舞在泰山的峰巅间吗?只有醒目的松柏,在这银白的世界里吐着勃郁的绿色。这当是泰山上的君子了。齐鲁莽莽,世界茫茫,壁立万仞的泰山也如这轻灵的雪花,在宇宙间飞翔。

  从来没有过的解放,从来也没有过的自由,就这样弥漫在孔子的生命间。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音符,共同组成了无边无际、无上无下的和鸣。这是天上的音乐吗,可分明又是在人间,而自己的每个细胞,也都成为这个和鸣中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一种大安详、大欢乐降临了。是寒冷的锐利刺痛了孔子?他从梦中醒来。已经无力翻身了,他看到有银色的东西正侵入在床头上。是雪吗?他艰难地微微侧过脸去。一种喜悦一下子就亮起在这深夜里:雪霁了,这是月亮的吻痕。

  孔子没有担心,也没有疑惑。雪花,泰山,月光,知音,他们存在过,就不会丢失。或者,这眼前的月光,就是梦中的雪花变的?

  全身也许就只剩下心口窝处还有一点温热,他清醒地意识到死亡的来临。劳累了一辈子的孔子,就要直面死神了。平静如水的孔子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要用这心口窝处仅有的一点温热,去温暖那个被人误解的死神。死神也是一个美好的精灵啊!是它给人以最终的休息与解脱,也是它给人以最终的平等与自由。这种自由,是自由得连躯壳都抛弃了的。死亡也是这样的美丽。可以是一片树叶飘扬着从树上降下,也可以是一颗星辰燃烧着从天空陨落。可以是山溪渗入于渴念的田野,也可以是黄河跳下万丈的壶口。但是它们,都带着生命的光芒,升华于安详而又欢乐的至境。

  寒冷又在慢慢地离去,那颗臻于圆融的灵魂,轻柔得如天鹅的羽毛,飘逸着似天上的白云。就这样,灵魂飞扬在漫天的月光里。

  那就是自己常常驻足的泗水吧?它正在月光里粼粼着玉的光泽。是的,泗水在等着孔子,等得好久了。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泗水笑了,无言地说着:我从来的地方来,我到去的地方去。孔子笑了,一河的月光泛着澄明也在笑呢。忍不住,孔子掬起一捧河水,啧啧地饮下。啊,连肺腑也被月光照彻了。

  天与地,月与河,人与世界,植物与动物,灵与肉,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全都处于一种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和谐中。只是这种和谐不是静止,而是一切的生命都因为大自在大解放而处在欣欣向荣之中。不是吗?瞧这条泗水,它不是日夜不息地在流吗?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时间,不是都如这泗水一样在日夜不息、一去不回地流淌向前的吗?死亡也是一种流淌啊。

  随心所欲、自在安详已经好久了。但是今夜,生命却新生出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欢乐与美妙。

  好吧,那我就走了。公元前年(鲁哀公十六年)夏历(农历)二月十一日的夜晚,73岁的孔子死了。孔子死了吗?他的生命正化作一条船,载着满船的明月,与泗水一起,正驶向烟波渺沔的远方。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12-22上午改写

28

月亮,把我收了吧

  从地球的这边,走到地球的那边,真有些累了。在埃斯特·布洛克小学空旷的操场上,望着半个亮晶晶的月,我自语着:“月亮,把我收了吧。”

  月还很浅的时候,我就出门了,一路步行。行着,知道淡然的月就在背后望着我,心上的寂寞就可触可感了。生旅多苦涩,又是那样的孤单,好在有天上的这轮月在。

  在人家的国度,不会英语,只好向去过一次的外孙的小学摸去。身旁呼啸而过的车,渐次地打开着车灯,我知道,夕照在悄悄地敛退。走过那座高悬的桥,桥下是急促得如箭射一般来往的车流,隆隆的轮辗声一如人生的匆忙。走到小学,便看见青绿高大的松树们,浓浓地将阔大的操场围了个半圆,月亮就在树的梢头立着,已经有了明亮的辉光。我呆呆地望着月,久了,放平了眼,一明一暗间,才见到本是翠的松竟成了墨色。

  星期天,偌大的操场空寂无人。我缓缓地绕行,夜便在我的期盼里一点一点地上色。月高了,也愈加地亮了,仿佛秋虫细碎而又无间的鸣唧也都涂着凉凉的月色。孤独的心才会生辉,离开树梢老高的半月,怜惜地让我照着。一长溜秋千静静地垂着,想,坐上一个,能够荡得离月近一些吗?

  国家,家国,尘埃里滚爬了六十多个寒暑,诸种花色一一见过,最疼痛的,还是生命的无谓耗去。耗去了,竟没有磨钝了神经,其清醒的苦也就时常地折磨不休。苦短的来日,还有望获得舒展的自由?不确定的消息,更让心苦在无望里。慈悲的月,可愿意收了我去?我不会打扰你,只是自在地沐在你的光辉里就好。或者干脆就做你的一缕清辉,为那些不能自由的灵魂,为那寥落的心,透进一丝希望的光亮与体贴的善意。

  说是操场,其实主要是孩子们平日里活动的草坪,旁侧伴以各种活动设施。脚滞缓地踏着草坪的边缘,时不时停下来,如一棵树,与朗朗的半月久久地凝视,早忘了渐侵的潮气。

  夜深时,天上会下露水的,月嘱我小心不要感冒。裹紧了上衣,索性在一处木条组成的长桌前向着月坐下,痴痴地想,月能收了我多好。傅雷走的那晚有月吗?海子走后的当晚有月吗?真是乏了,将胳膊支在条桌边上,却碰着了一个硬物,抚它,竟是一块双手合拳般大小、凉凉滑滑的石头,圆融里有着一处凹痕。心头一惊:美国人不喜欢玩石,这是谁遗下的?相遇是缘,甚至想到了月的陨石。

  寂寞可饮,月色能掬,手握着沉甸甸的石头,一步一步迎着月走去。又走到那座悬空的高架桥上,白花花的前灯与红彤彤的尾灯,组成来去的巨流。就在脚下,却是那样的陌生与疏远。只有头上的月,不变地洒着慈悲的光芒,遥远却是那样的亲近。

  就在快到女儿家的小路上,女婿寻找我的车停在了身旁。回到我的那间常常熬夜的小房里,将石头摆在桌上,竟是一颗红润润的心型石,虽有点点伤痕,却濡染着若隐若现的月光。

  、9、20日夜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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