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

浪花小说

发布时间:2023/2/1 21:08:35   

谨以此文献给我深深思念的父亲!

1.

  阿龙生性洒脱,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少年时期就已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光膀子跃入桂江,可以洄游数百米,再在河中央水流湍急中浮出个头来,又或者扯个渔网或弄个竹筏,静候在水中用削尖的细竹杆准确地插入游来的鱼儿体腹,悠悠然捕获几尾江里的鱼儿回来。他还特别能吼上几句桂剧彩调中的段子,抑扬有致,潇洒嘹亮,比如仿《打金枝》中那句“呀哈啊,呀哈啊,笑煞我东征西去南征北战,有功无罪的郭子仪……”手摇头晃之中,用那夹杂浓浓乡音的桂林话演绎得惟妙惟肖、怡然自得。

  瑞溪镇外围连绵数十里的白云山是桂江境内最高的山脉,古木参天漫山遍野都是峭壁洞穴和杂草高树,时常有豺狼虎豹出没,蜿蜒起伏的绕山公路是进出镇区的唯一道路。傍水而立,土地肥沃的山脚居住着数十户人家,大都是干着农活或航运、搬运的人员,有钱人家都不敢住在这里,毕竟命才最重要的。绿水青山出美人,自然这儿也会有出落得极水灵的姑娘。

  阿花便是他最心仪的那一个,家中独女的阿花大他半年,读书识字样样皆能,是个聪慧俊秀的女孩子,平时她更喜欢唱唱山歌与桂剧的,声音委婉动人。他喜欢阿花羞涩也热烈的性格,尤其欣赏她的心地善良,连那些上山时凶猛无比的猎狗都会安静地围绕她身边,那只可爱的兔子在她怀里张着一双圆圆的大眼望着他时,他便会禁不住偷偷眯一下阿花的俏脸再连忙移开,而她的脸淡黑之中透着红晕,腰身极是匀称的婀娜多姿,让他心躁动不已。他便会又用响亮的声音来隐藏自己的羞怯:

  “呃,腊梅花长相赛天仙啵,

瓜子脸丹凤眼说话带笑现酒窝。

几多后生想追她,

望酸了颈脖跑断了脚。

点子多为人正派像个实心磨,

设计室里称这个(竖大拇指),

可脸面不平雨打沙子点点麻,

几多姑娘敬而远之摇脑壳。

……”

一溜烟跑开,扎一个猛子进入水中,溅起浪花朵朵……

  阿花心里也一样是极喜欢他的,两人年纪相仿情趣相投,别人笑他不喜欢读书只到处疯似的玩,其实阿花明白他是不想让本就孤苦伶仃体弱多病的母亲一个人因筹书费而辛苦劳作才放弃去学堂的,他是个孝顺的娃仔,是个有责任心的男孩,是个英俊善良的小伙子。

  芳心暗许,眉目却不敢传情。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纯真的友情,和伙伴们一起玩得极为融洽,只是他或她一唱山歌、桂剧时都特别的入戏,往往情侣对唱段落中都让旁人误以为他们是情窦初开的一对儿。小伙伴们的起哄,大人们有意无意的撮合,让两颗年轻的心如同那高耸的白云山一样长满了青葱的情愫和爱慕。

2.

  他母亲却并不对阿花有特别的好感,始终认为一个女孩家应该要学会默默地耘作或纺纱制衣,最好是有力气干活,且屁股要大,这样才好生养。母亲自己就是一个读过多年私墅学习的大家闺秀,嫁了之后遇到这种兵荒马乱的时代,丈夫又突然离世,孤儿寡母俩相依为命多年,母亲担惊受怕之余还得有力气干活,没有人可以依靠和帮扶。曾经的那些所谓的知识文化早已没有用处,孤灯下她鏠补着他的衣物,看孩子沉睡于身边,就已是最大的幸福和安慰了。落脚于白云山脚,还全靠自家兄弟出力来搭建的茅草屋。依着路边的一块巨石,压紧泥砖砌成一米多高,砍伐就近的几颗大树搭成梁子和架子,覆盖上粗壮树枝和厚厚的干松针,就成了他和母亲永久的落脚点。附近的人家大都是这样盖起来的房子,可遮风避雨可安然入睡就是乱世中难得的家了。

  家门口的菜园简单的用竹篱笆围起来,整齐的几行瓜菜长得倒颇为旺盛,每种蔬菜间隔处都用长竹签子竖立,种一些特别好看的花草,尤其是白云山上土生土长的野兰花,抽出青青叶片区分出菜园地的区域,偶尔还会吐露着芳香的花朵,母亲苍白的脸上就会有了笑容。他母亲修葺过的屋后鸡圈猪圈也极为整洁,全然不像别家鸡鸭猪羊乱糟糟放养的一地鸡毛和污秽。母亲其实是个很讲究的女人,整洁方面甚至他都有点受不了。“洁癖一个!”他曾经暗中抱怨,因为他也时常因有些邋遢而让母亲训斥的,这时,邻居李家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阿云便会冲他做鬼脸,小妮子长得矮矮小小,不过那双眼睛却水灵水灵的,此刻的他不敢去掐她细嫩的脸颊,只得低头望望自己的光脚丫,再偷看一下母亲的脸色。

  白云山的草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转眼间他已经十七、八岁,一米七五的身材在南方人之中也算是颇高的了,方正但黝黑的国字脸让他看起来比正常年龄要大一些。豪爽的他在周围都有很多的兄弟,大家一起去不远处的西江码头卸货搬运,闲暇时邀约上山打猎或下河摸鱼,晚上在村落前路边的松树下燃起篝火,架上捕获的山珍河鲜烧烤,喝自制的白酒,热闹而热烈,兄弟们喜欢猜码,“五魁首”“六六顺”嬉笑之间喝得酩酊大醉。当似醉非醉时,他便会吼上几句久已疏远的桂剧,只是不像以前那般嘹亮,而多了些不羁的失落与无奈。唱着唱着他会仰天大笑,笑了一会又闷声不语,只是不停地喝酒。

  摇摇晃晃相互搀扶回到院子里,经常几个人就席地醉卧了。夜空下的山谷很是凉爽,流水轻轻淌过叮叮咚咚,山脚下的西江则偶尔传来几声鸣笛像呜咽的病牛叫唤,鸟儿则安静地在树窝里睡眠,天刚蒙蒙亮时便三两声鸣叫,然后叽叽咋咋响成一片。他母亲很早便起床来,看着一地横陈的青年小伙,气得只跺脚责骂不停,他们酣睡之中倒也并不为意。母亲骂得累了多了,也就由得他了。只想着赶快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成家,或许能让他收收心安心在家,不要总是与狐朋狗友们胡来就好。

  一说要找媒婆做媒,他就心烦意乱。阿花去镇里学习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更是坐立不安。酒,就成了他最好的知己,像心爱姑娘清醇芬芳的吸引,像他思念阿花的情绪恍惚反复,一醉解千愁啊!不用和娘争执,不必苦苦地想她……

  那晚,他又爬上江边高大的榕树上,不远处的镇里面灯光朦胧,湛蓝的星空倒影在江面恍惚又平静,只是湍急的岸边航道水流撞击着山石,浪花在暗淡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白花花的一片,又急遽地随着水草杂枝顺流而去。他其实并没有喝多少酒,朋友们在不远处的山谷里嬉戏,寂静中便显得相对嘈杂些。江风吹来,还有淡淡的草木花香的味道,五月初夏的夜晚对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是最痛快也是最难挨的。望着那翻滚的浪花,他突然就涌现出无限的悲怆来,眼眶红了,从数米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咚”一声溅起无数水花,他潜入水中让凉爽的水流带走他的愁闷。

3.

  盛夏未过,天气暴热,人们脸上的惶恐不安也越发强烈,日本兵已兵临城下,崇山峻岭的自然屏障并不能阻挡他们装甲和军车,中国军队一触即溃,不到一周时间便“战略性退回到贵州”,许多百姓只得拖儿携女辗转奔波跟随,或者钻入白云山深山老林里避避风头。娘的身体经不得折腾,远去贵州是不可能,翻山越岭也不现实,他只得放弃其他人的做法,和少数居民依然居住在山脚家里,等待命运的安排。

  数声枪响后,整个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不过山脚下多了个岗哨,只有两个日军守住这条由北往南的水路,驻扎于大榕树旁的一座龙母庙里。古老的龙母庙不大却气势雄伟,半拱形的门下门槛有三、四十公分,深红色的木门依然转动灵活,特别是三层的庙宇阁楼,一眼望去有重峦叠嶂的大气。现在,只得臣服于小日本的枪炮之下了,特别是宵禁的夜晚,一片死沉沉的寂静,连鸟雀也不敢那么自在放肆地叽叽喳喳。

  两个日军中有一个与他年龄相若的孩子,显得极为稚嫩,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惶恐,全然没有那种占领者跋扈的神态,另一个中年男人则显得有些骄横,时常大声用日语训斥路人甚至这个年轻的孩子兵。那天,他伫立在桂江里静静扎鱼,他聚精会神又熟练果敢地往江水中一插,便插上一条鱼来。那孩子兵在岸边看到他,相当惊羡与好奇,突然跑过来叽里呱啦朝他说了一堆,阿龙怔怔地望着他却全然听不懂,只好用手势比划着进行交流。

  后来,他总算明白了,孩子兵希望能给他一条鱼。他笑笑,递上两条一斤多的草鱼,那孩子兵也咧开嘴开心地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中年日兵也走了过来,两个日本人说了几句,孩子兵又对阿龙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让他去龙母庙的据点帮他们烧鱼做菜。他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了。

  很快两个少年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当然,大都是比划手势完成。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竟然也能说出一些日语常用词汇,孩子兵小泽一郞也能听得懂一些日常的中文单词了,这让彼此都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平日里他照顾母亲,打理一下菜地,去河里摸鱼,去庙里给两个日本兵做饭菜,只是少不得偶尔会被那个中年日军骂几句“八嘎”,惹得小泽经常在背后抿紧嘴愤恨的盯着,却也不敢说些什么。

  只是,阿龙很想念阿花。阿花和家人都躲在深山里,他去过两次,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等他确认日本兵真的熟睡了,换上草鞋和猎刀便消失在茫茫的林海里。爬山钻洞,涉过茅草茂密的林地,他的心里全是阿花的身影。月光之中,他的心轻松也急切。偶尔有些野兽出没,他便会快速爬上树上避一会,不去惊动它们,毕竟他只是想快点见到那张俏脸儿……

  月光如水,泻满了远近的山头和树林。阿龙给避难的老乡们带来了镇区和国内当前的情况,他拼命学习日语令他获得了不少当地日军的动态,与小泽交往中也听到了日本兵对战线吃紧的担忧与恐惧,只是现在桂江全境还处于日军的严控之下,山里的老乡们还得继续躲藏一些日子的。每次花上两个多小时的来回攀爬赶路,他只能和阿花说上几句话就得离开。星星时隐时现,阿龙的心里满足也失落。毕竟可以见到她,眼睛里全是她的身影,心里还满是甜蜜的,只可惜不能单独一起漫步、诉说衷肠,特别是阿花脉脉含情的眼神瞟过来时,他的心就仿佛已远离了人群,与心爱的人独坐于大山的寂静之中听两颗悸动的心的跳动……

  一天晚上,他和小泽从镇区回来,主要是奉中年日军的命令去担一些物资回来,贪玩的小泽和他去转了一圈,回来便有些晚了。天灰蒙蒙的,月光似乎都被云朵儿遮掩了,两个年轻人提着筐边走边说,看起来像是一对多年的好友般。“如果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就好了!”小泽突然停下来,认真地望着阿龙。

  “我们现在不就是好朋友吗?现在是,以后就一定也是!”阿龙也仔细地看着小泽,朦胧的星空下,刚涨水的桂江水哗哗地流过,流向遥远的地方……

  “放开我!放开我……”他俩快走到龙母庙前面的荒地时,阿龙隐约听到庙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充满了惊慌与绝望的嘶哑,他和小泽就看到一个削瘦的女子身影狂奔而出朝榕树那跑,然后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一看就知道是中年日军嘟囔着摇晃而来。

  “阿花!”阿龙狂叫一声,他和小泽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血气上涌,将筐丢在一旁,拼命往庙门冲去,小泽紧随阿龙一起跑来。

  当他俩一口气冲到门口,一身酒气的中年日军已斜瘫在门边,而前面那个女子的身影突然就纵身跳入了奔腾不止的桂江之中,“咚”一声后浮在水中挣扎了几下便扑通着被湍急的河水淹没。阿龙顾不上其它的,他快跑几步跳入河中,去搜寻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儿……

  黯淡的夜,湍急的流水,使这样的夜晚多了几分凄迷和悲怆。

  小泽抓起那中年日军,恶狠狠地看着他,愤怒地骂一句从未说过的“八嘎”。小泽的怒火显然震住了中年日军,他讪讪地辩解:“我没有碰那个女的,只是要想抓住这个破坏分子而已。”龙母庙大殿里灯光幽暗,酒气弥漫,凌乱的空间里有翻倒的久已不用的案台、椅和香炉等物品,看来阿花挣扎过一段时间的。“你要是伤害了她,我一定不放过你!”小泽狠狠地说,推倒中年日军,去河边看看阿龙搜救的情况。

  原来,阿花这次是私自下山来见见阿龙,毕竟在山里躲避的日子是很煎熬的,何况还有那颗相思的心。黄昏时分天气阴沉之际她就偷偷下了山来,虽然她平日读书唱戏,但山里的孩子翻山越岭走山路还是相当敏捷的。不敢去阿龙家里怕他母亲给脸色看,龙母庙殿内有光,以为阿龙会在,便大胆地蹑手蹑脚进入大殿时,却被一个人喝酒喝得兴起的中年日军发现,趁着酒兴那家伙便色胆包天,叫嚷着就扑将过来。好在,她很是机敏灵活,最终摆脱了那家伙冲了出来,惊慌失措之中她选择跳河逃生。

4.

  她的身体终于被他抱回到了岸上。

  焦灼不安地在水中不断搜索、沉浮,水性极佳的他也疲惫不堪了,所幸近岸的灌木树枝拖慢了她飘移的速度繁茂的水草也没让她滑入河道深处。当他触碰到了她的身躯,一把搂将过来,迅速托出水面,奋力划向岸边。

  她脸色苍白,身体尚有余温,本来也会游泳的阿花一时之间羞愤跳河,呛了几口水,慌乱中便被激水冲了数十米,失去了知觉。此刻她脸部微微发胀,口腔和鼻耳里都有些水草或淤泥。

  阿龙将她平放在地上,跪在她身边,大声唤“花,花……”,双手置于她两胸的中间均匀有力的挤压,然后嘴唇包住她的嘴唇连续呼气几次,如此反复了好一会,终于她“哇”的一声吐出白沫和一些污泥,渐渐清醒过来。

  他依然跪着,一只手抱住她,他明白需要给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溺水者醒来最怕冷的,这样的夜晚风吹进体内会损害身体状况的。她的手冰冷冷的,他的心热乎乎的。他索性环抱住他,他裸露的身躯已然充满了火般的热情,而她正正最需要这样的温暖。她也无力抗拒,其实,她内心也一点不会抗拒,甚至有一点想回抱他的举动,只是,她暂时没有力气和精力。

  小泽也赶来了,给他俩各一件军衣后转身持枪立定守护。阿花已然完全清醒,只是感觉身体发冷,只是在他的怀中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静静地享受彼此身体的暖意与爱意。他的身子有力又温暖温情,呼吸急促,她的唇上留存着他男性特有的那种粗犷的滋味,淡淡的甜味还有一丝柔情……星月似乎也都害羞了,找片云朵儿将自己隐藏起来,只有那河水唱着欢快的歌儿流动而去……

  她忍不住咳了几下,阿龙知道不能在旷野中呆着,她的衣物还是湿透的,必须尽快换干爽的衣服喝热水才能消除她来自体内的冰冷寒意。“我背你回你家里换衣服的!”

  她伏在他的背上,一声不吭,夜色里两颗心在交融,彼此都能感受得到对方的心跳加速,白云山路边的鸟儿早已栖息了,一路的虫儿却叫唤得很是勤快,就像为这对年轻人的爱咏唱一首自然温馨的旋律……

  回到她家,她换好寻来的几件衣服,喝上他刚烧开的水,热水和火光使得整个身体终于暖和了起来。她的脸色开始红扑扑的,不敢与他正眼相对,羞涩地坐在长椅上。阿龙心潮澎湃,与心爱的人儿第一次这样亲密接触,所有的危险与恐惧都无关紧要,只要她能平安健康就好!

  “龙,你也喝点热水的。”她将碗递来。

  他的手开始颤抖,接过来,轻轻喝上一口,她的唇香又一次真切地与自己交汇,他大胆地看着她,那婀娜的身姿也在起伏之中,也给了他更多的勇气。

  他走近她,望着她火光下映得绯红的脸,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双手将整个她紧紧抱住,她顺从地将头靠入他悸动的胸前,双手拢着他的腰,两个人的呼吸更急促了,两颗年轻的心终于完整地融合在了一起……

  静寂的灯光,静寂的房子,静寂的夜晚,心与心在跳动,热烈而躁动……

  “快走!”小泽突然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情真意切的温馨场面,“让山里的人也转移走,我们很快将进山搜索了!”中年日军已向镇里的营部反映了有陌生人夜闯据点的事,当然他巧妙略去了他的兽行,上边现准备进行增援的。

  “花儿,走吧,离开这里,和老乡们离开山里去到更安全的地方吧!”阿龙分析了情况后严肃地对阿花说道,“我们以后会相见的!”

  “保重,阿龙……我会一直等着你!”

  阿花深深抱住了他不愿松开,她知道这一抱是临别的仪式,再次拥抱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的体温如此真切真实,让她有些心醉神迷,也有些黯然神伤…

  巍巍的白云山,茫茫的山林和深深的夜色,似乎都只是背景,朦胧而黯然;寂静的山脚下,终将各分西东而终身牵挂的一对恋人,用拥抱和信念来彼此安慰,时光显得漫长又短暂……

  终于,那个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夜色里,消失在苍茫的林海之中,消失在苍茫的生命长河却把今夜永久留在了两颗年轻的心上……

5.

  病榻前,娘一手拉着他,有气无力但眼神极温柔,他觉得这是他这一生中母亲最和善的时刻。“一辈子啊,总会有些许遗憾才会让你真正理解人生的。开心悲哀,情愿或者不情愿,也是自己的生活。”继而,她拉着阿云的手,轻轻说:“云儿,做我家阿龙的媳妇吧,我知道你喜欢龙哥哥的。”阿云低下头,削瘦的身子靠着窗沿,又羞又喜,她早就喜欢阿龙哥了,认定了的人和事她从来都不放弃或妥协,只是现在她明白自己的心愿即将达成了,阿龙是肯定会听阿娘的话的嘛!阿龙看了看阿云,没有说话。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洋溢着少女特有的娇羞,在昏暗的洋油灯下也能感受得到她急促呼吸下深刻的温柔。

  只是他的心却牵挂着另一个身影,那个三年前曾经那么靠近他的身体和灵魂,怎么能说忘就忘记而见异思迁呢?况且,阿云一直对他很好,他明白她的心思,他也知道阿云对娘相当好,或许这一点便将他牢牢捆住了,他明白娘的决定是自己根本无力能推翻的,况且这么多年来阿娘都不让他谈起阿花的任何事宜,更别提他思念阿花的念头了。

  布谷鸟在外面枝头叫着“布谷,布谷”,声音极为清脆而单调,他黯然忆起曾经那些声调优美、高低细腻的桂剧片断,婉转的歌声和熟悉的笑容瞬间充满了整个脑海,那是他魂牵梦萦的青春和爱情啊,只是都应该过去了吧,而那样寂静的夜晚应该只是个幻觉吧……或许,阿娘说得对吧,一辈子总会有遗憾的;或许,这些年没见的她,也早就嫁人生娃仔了……

  门前的菜地上四周都是他闲暇时种下的各种花儿,高矮不一色彩多样,现在他都能清晰地嗅到那淡雅的芬芳,他从不认真去打理,任由花儿开了谢谢了开,却整个小山坡都成了花海,只是他从不许别人去采撷这些花朵,哪怕只是一朵小小的雏菊儿。那次娘和阿云说要除草除花,他都坚决说有花儿相伴着,连菜地里的菜都会长得更丰盛些。娘叹息一声,眼睛暗了一下。阿云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并没有多问。

  白云山的暮色啊,将这片花海朦胧了,他的心里那些斑斓的色彩一点点灰暗起来,恍如暴风雨来临前那浓厚的乌黑云层压抑山峦,桂江似乎也在呜咽而逝,淡漠地翻着浪花便远远流出他的灵魂……

  婚后,他还是每天都在码头做工,手脚勤快了很多,也极少喝酒了。阿云的脸上多了喜色,忙里忙外充满了激情,她最骄傲的是她心爱的男人为她和阿娘变成了她们所期望的样子。只是总有些时刻他会坐在江边那株大榕树干上,望着那奔腾而逝的浪花,想唱上两句桂剧的段子,想张口却已悄然地紧紧闭上。“母亲去听经,独坐在家中,无有兄和妹,孤苦又伶仃……”《拾玉镯》孙玉娇开场的这一段,涌进他的耳边,铺满了整个灵魂。她在哪儿?她现在一切还好吗?她是否独坐桌前,孤苦伶仃一个?

  浪花有声,潺潺而去……

  日子便在不经意间缓缓而过,不知不觉中阿娘也去世了两年,阿云接连为他生了三个女儿,这颇有点让他烦恼,他多希望有个儿子能延续自家的香火啊,特别是附近的人们儿女成群的生活让他很是羡慕的。当然,日子紧巴巴的,搬运工的他也更辛劳了,每日能看到女儿们欢快的笑颜他也挺满足的,乖巧的大女儿,伶俐的二女儿以及活泼的刚咿呀学语的小女儿,让他觉得工作辛苦点也是值得的。

  他在院子搭了个木阁楼,在弟兄们的帮助下架高为两层,上层有一个架空的平台,利用前沿空旷的高地可以望得到龙母庙内的情况和桂江的水流。现在龙母庙倒是有些香火了,那袅袅上升的烟云给了他空闲遐想的思忆,那个晚上不是虚幻的,它真实存在,庙与河水,还有她的唇,温情的拥抱……

  女儿们的簇拥下,他品了一口白云山的绿茶,他清了清咽喉,芳香顺着唇直达他的胃部,暖暖的,柔柔的。他想唱两句桂剧,却怎么也寻不到昔日随口即来的洒脱劲。脱口而唱出来的却是他的大女儿,不知小妮子从何处学会了几句桂剧:

  “那广寒宫玉石桥至琼瑶

那手扶栏杆靠

观看鱼戏水  

……”

  稚气的音韵却有模有样,他有些吃惊,半蹲下笑着凝视着女儿。“别告诉妈妈说我唱戏,她会骂我的,我只是觉得好听,就跟着阿姨们学唱了几句。”女儿得意而又担心地对他说,他用个鼓励的大拇指印在女儿额头,“唱得真好!”

  “妈妈会闹的!”女儿用乡音低声说,“闹”是骂的意思。阿云其实对女儿们都好,只是太过于严肃严格了些。

  此时,阿云在棚后的屋内张罗着晚饭,这些年她也挺不容易的,经常去码头做着男人一样的搬运工作,还要照顾三个年幼娃儿,不过她自己倒不觉得怎么的,也从不抱怨生活的苦累,特别是他每天都像头牛一样的为这个家付出,不再唱戏不再喝醉与胡闹,成熟得完全是一个她希望的顾家好男人。

  他突然就伸手将盆栽的一朵玫瑰摘了,很轻很慢,递给那双水洼般眼眸的女儿,这是他第一次采摘下自己亲手植种的花朵。女儿们兴高采烈,纷纷要求他再采几朵给她们。他微笑着逐一满足了孩子们的小要求。

  然后,他把目光移望到不远处的桂江水面,翻腾的浪花缓缓流动,手中的茶水端了好一阵都没有送到嘴边……

  这个夜晚是否也有着那个夜晚的元素?他无力回答。夜风习习,波光粼粼。

6.

  剧院不大,但各色人等坐得爆满。舞台中央是桂剧典型的“一桌两椅”简单布景,节目内容倒也着实丰富。桂剧讲究“一念二唱三哭四笑五愤懑”的艺术表现风格和特色,辅以色调丰富的脸谱和鲜艳色彩的服饰,“生旦净末丑”的角色或清秀或华丽或威猛或诙谐,配合敲锣打鼓齐汇或独奏的特色音乐,呈现出轻歌漫舞和内心独白等形态迥异的艺术风格。特别是传统保留节目《打棍出箱》的演员不断从狭小的箱子里腾跃而出又翻转入箱那一系列一气呵成的动作赢得满堂喝彩,整个剧院的气氛也达到了高潮。

  阿龙却无心欣赏这些曾经耳熟能详、如痴如醉的唱腔和表演,他在焦急地等待那个人的出现,毕竟他已足足等了快十年,心底里既有些喜悦也有更多的彷徨,他拽住自己的衣角,食指和大拇指不断地搓动着,眼珠却静伫而迫切地望着台上鲜艳服饰的晃动与交错,却根本无法印入他的心中,即便这都是他曾经无比喜爱的节目。

  终于,压轴的《拾玉镯》熟悉的锣鼓声响,他的呼吸似乎停止了,整个世界就只有那小小的舞台,舞台上那熟悉的身影正款款走来,走入他枯竭多年的河道一泓清泉缓缓流过滋润了他干涸的河床……她似乎依然保持着曾经窈窕的身段和俊秀的模样,只不过妆化得浓些,将她那青春秀丽的气息给掩盖去了,却依然将他的心田猛地打开!

  亭亭玉立的缓步到舞台中央桌子前,那熟悉而婉转的声线似乎从上空飘来,他颤抖与震撼了,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整个人沉醉于这天籁之声当中:

  “孙玉娇坐草堂双眉愁锁,

思一思想一想,

奴命太薄。

二八女坐门守有何不可,  

料此地不会有什么风波

……”

  喝彩声此起彼伏,他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不远处那个朝思暮想这么多年的女人,突然就多了些怯意,万众喜爱如明星般的她怎么可能还会惦记他这样一个码头苦工,他触碰了一把那稀疏零乱的胡须,低下头暗自叹息一声。

  或许她早已不认得我的样子了,我这样的情形怎么面对她呀?罢了罢了,就这样低垂头听完这曲子当作是最后的享受与幻想吧!

  雷鸣般的掌声之后便是散场的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的剧场里很快就走完了评头品足的观众,他也随着人流往外走,却时不时停下来回望一下期盼再能见到舞台上那妙曼的身影,只是,依然锣鼓喧天的舞台上已然拉下了那大红色的幕帘,空无一人,那鲜红的色彩就恍如他期盼而无奈的心以及他思念的血泪……

  街头,转角。夜风吹来,他感觉到淡淡的凉意。

  “阿龙,怎么来了也不跟我打招呼就溜?”

  那不正是他魂牵梦萦的花儿吗?她并没有完全卸妆,殷红的嘴角轻轻地说着话,眼神俏皮而有挑逗性,只是换下了鲜艳多彩的戏服,穿着一件素雅的旗袍极富女人的丰韵。阿龙呆住了,这梦寐以求的重逢场景显得很不真实。昏暗的街灯,斑驳的树影,匆匆而过的路人,夜空中繁星点点,他们的眼中心里只有彼此的存在……

  深夜的白云山与夜空连成一片,山脚的桂江波澜不惊地流淌着。这与那个晚上是多么相似啊,然而,思念的每一个晚上不都是如此吗?

  他坐在榕树的枝干上,很久都没有爬上这儿听流水悦耳的声音了,只是现在他根本无法抑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这一切是梦幻抑或真实?

  他无法思索,索性在银白的月光里纵身跳入江中,不知有多久没有这般轻盈地跃入桂江里了,他把自己完全沉浸在水底,密密的水草轻柔地托着他的身体,小鱼仔也不时来啄他的皮肤,痒痒的酥酥的。他潜在水中,久久都没有浮出来,因为自己那颗悸动的心还在强烈地跳动,只有在这浪花轻舞的水里才能让他完全的沉静与放松……

7.

  他想像不到这些年阿花是如何走过来的,当初她一家随乡亲们远走贵州之后,便没有了太多具体的消息,战乱时期“家书抵万金”嘛,所有的思念或许根本也无法抵达对方的区域,每天只能靠回忆和思忆度日。情感的纽带,是以书信等通信工具维系还是凭虚渺又真实的记忆维持?

  维系,系于千钧一发毕竟也能感受得到;维持,持守情感的思虑终于散漫无期。

  “跟我走吧,去到你喜欢的地方做你喜欢的事情,阿龙!”

  阿花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胸前。曾经在那个晚上轻轻触及的部分,当时只是为了拯救人命,而现在他可以真实在感受它的柔软与温暖。

  只是,他没有勇气享受这旖旎的温柔。或者说,他害怕这样的温柔,尽管曾经无数次幻想得到,然而真正实现的时候,他犹豫他恐惧甚至想逃之夭夭。

  他觉得匪夷所思,明明就是自己想的渴望的,怎么此刻变得如此懦弱胆怯?那个无所畏惧、阳光活泼的男孩踪影全无!他气喘吁吁,手轻轻颤抖……

  “龙,我一直都在寻找你,我无法忘怀我们曾经深深的拥抱……我知道自己的心底只有一个你,尽管……尽管,我没办法抗拒命运的安排和几个权贵的侵扰,每一次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会在自己的手腕处划一道深深伤痕……”阿花泪眼婆娑,哽咽地说着自己的经历。

  他抚摸到她手上的伤痕,纵横交织,有深有浅。

  “戏子无情。可又有谁知道,我,一个孤独戏子的悲哀与无助?”她的神色黯淡下来,他的心疼痛不已。“只是,我答应过会一直等你,坚信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的!看,昨晚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等来了你!龙,你还愿意接受现在的我吗?”

  阿龙的手依然游离于那软绵高耸的区域,游离的还有他那颗沧桑的心。

  他无法回答,只得一把将她抱将过来。像那个晚上,天色暗淡无光;像那个晚上,两颗心彼此贴近而热烈;像那个晚上,离别的拥抱。离别,应该是指时光回不去了,回不到那样的年少轻狂,回不到曾经心无旁骛的爱恋吧……

  瑞溪镇最繁华的街头,一个大转盘似的路口,东西南北,泾渭分明,即便人潮汹涌热闹非凡,他的心却不断沉静不断下滑,滑向灯火通明灯红酒绿的深渊——深夜,是否就是深渊的背景?

  那他或她这卑微的情感呢?

  “时间会改变一切,但心底里最真挚的情感即便已有了锈迹,一经打磨也会光亮如洁。”她的呼吸那样温馨那么缓和,每一个字都在瓦解他繁杂的思忆。

  “打磨?”他那锋利的猎刀吧?沾上水在放平磨刀石,力度均匀地划在磨石上,再用手指轻轻触碰一下刀锋,感受那冰冷而锋利的武器。光亮锐利的刀和凹陷的磨刀石,是因为彼此的伤害造就彼此的需求?

  打磨的本身只是岁月的流逝中悄无声息的一点点遗憾与无奈吧!

  这温暖而香艳的梦,是否是生命中打磨出来的一个虚幻戏剧场景吗?如龙母庙里那虔诚的信众,沉浸于香火缭绕的信念与皈依氛围;如那可口的点心升腾而来的香气,萦绕于口边和灵魂深处,让你流连忘返;如翻滚的波浪卷起一朵朵浪花,从容不迫又匆匆急遽而流……

  戏如人生,人生却不是戏!戏可以从容表演,人生总得仔细选择。选择对或选择错,才会构成一出完整的人生大剧。

  那一晚,他做了这道选择题。

  那一晚,他酩酊大醉,一醉不醒。

  梦里,他呼唤着她的名字,那个淋湿他一生激荡他的青春和梦想的名字。呼唤声中,他依稀看到他建造的阁楼在摇晃,听到那熟悉的桂江水流潺潺……

8.

  阿云惨白的脸上,多了几份冷峻冷漠。

  惨淡的灯光轻轻摇曳,他的身影被拉长,拉长得像一个巨大的包袱,装载了整个黑夜。所有的一切,都全都背在了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手,刚才想要抽她脸的那只手还定格在半空,像扎包袱上的绳索,将那巨大的背影收拢成一个口子。灯光似乎是把锋利的刀子,将他以及这包袱划成碎片,斑驳而疏离,碎了一地,仿佛他那块无力无奈的心田。

  “我现在才知道她叫杨浪花,水性杨花杨字吧,又浪又花!”这声音从阿云瘦小的身影中一字一句吐出,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精力,满是疲惫和怨恨。她没有泪,眼睛像一潭迷朦的树林,一望无边又灰暗一片,高耸又尖锐的全是钢铁一般的树梢,即使有狂风也将无法撼动它一点摇动它半分。

  一个人的绝望,一个人的心死,从眼神里是最容易看得分明清晰的。

  他无法解释,也许解释只是虚伪懦弱的回应,而且,他几乎全部的梦想在这一刻都幻灭都被摧毁,他也需要时间消化和接受。

  那一地碎片。

  碎片——他回想起那天他被增援的日军拖进龙母庙的情景,皮鞭抽躯体,那些纵横交织的鞭痕应该也如同分割成的身子碎片吧?但那时他的内心是欢愉的,他拥有着纯真的爱和真爱他的人,只要爱的人能平安,即使自己受再多苦难也值得。小泽为他求情,却被军官大声训斥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连个告别都没有,整个人就完全消失了一般。他们之间的友情是否也和碎片一般呢?而他的母亲,拖着孱弱病体扶一身是血的他回去,一路上俩人没有说一句话,娘烧好水将他的身体抹净,洁白的棉花沾染殷红的血,散落一地,也是一地的碎片吧……

  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全是被一根一根拔起来的花儿,在惨蓝的夜空中枯萎散落,仿佛在煎熬中缓缓逝去,消袪了饱满与芳香,满目疮痍,一片荒芜……

  山风不合时宜地袭来,那些碎片碎花儿便缓缓地随风而起,轻盈而凄美,蜿蜒飘浮像那安静的水流,流过荆棘的荒野,流向那枯竭的荒漠,最终流回到他的面前他的心底。

  那些碎裂的纸片里有阿云决绝独自去人流的医疗单,那是他和她共同的骨肉,是他的希冀和期望,也是他所能幻想的未来。

  碎片中还有那张刻画着阿花模样的桂剧海报和阿花临行前送他的相片,本收藏在阁楼的竹筒中,早已没有了温度的相片以及引得他沉醉而醉倒的桂剧海报,那旦角二字后面的名字已撕扯得支离破碎,只有他闭眼也能清晰而痛楚地看得真真切切:杨浪花!

  杨浪花!那就是他连续两晚去追寻的情感归宿之人,只是她已远走了好些日子了。这段时间恍惚与痴迷的神态是他无法掩饰的,即便他明白阿云又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他也无力去改变自己近乎崩溃的情绪,纵然是强颜欢笑,那与往日不同的神态举止也不是他所能控制得住的。

  偏偏阿云是如此不讲情面,如此的决绝,如此的不顾一切……

  他叹息一声。

  他突然明白娘的每一次叹息。

  曾是他过去最重要的情感,曾是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曾是他再也寻不回来的青春。只是现在碎了,裂了,凋谢了,扬洒到大地之中拼不出原样,鲜艳的色彩已变得死气沉沉,所有的曾经都只是曾经,唯有心底的那朵浪花依然是最清晰最清澈……

9.

  深夜,他枯坐在榕树上,泪珠一滴滴下坠,融入那一江流水,转瞬消逝。

  每一片浪花都是不同的,每一片都承载着它的梦想,汇聚成大河大江的,其实不只是那浩瀚或渺小的形体,还有那深深的内心的叹息和不羁的灵魂……

  流水带走了一切。

  一江浪花翻腾……

第一稿于.6.20

第二稿于.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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