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

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妻子告诉我，花园里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了。

我也听到了：布谷、布谷……往日，它们的叫声是被隐没了？

我喜欢听布谷鸟的叫声。无论在哪个地方，只要一听到布谷鸟叫了，那种悠远的、带着凄厉的啼鸣，瞬间就把我带进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

18岁时，我在那里砍树伐木。

开春，我们扛斧背锯，进入那片原始树林。翠绿遍野，群鸟躁乱，在叽叽喳喳尖厉的鸟鸣声中，只有布谷鸟的叫声令我静听。它的声音似乎是雄性的鸣号，带给我空旷、遥远的感受，让我沉浸于森林的无边、原始和荒古。

很多年里，我一直把布谷鸟的叫声，看成是森林里的福音。

春鸣。摄影袁长渭（注：配图不是文中的布谷）

几十年后，我重返大兴安岭。森林里的采伐，已经禁止很多年了。走在林场的小路上，看到白桦树仍然纤细瘦弱，象一个营养不良的少女；壮硕、挺直的樟子松也未见踪影；早上和午后，仍能听到密林深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却己经听不出当年原始的意味。那位随着“顺山倒”的吼声，被树枝打得随树一起倒下的“插兄”，再也找不到他的坟茔，他单纯而阳光的笑脸，和他母亲送他时的悲切表情，重叠在我的记忆里。

提及当年进军大森林，我没有了豪气和勇迈，更不敢大言不惭地吹嘘在雪地套野兔、在河里捕野鸭、吃当地人送的“四不象”肉。对森林生态的破坏，至今没有完全恢复。生态，曾经是一个陌生的词，在认识它以后，我常常对这个度过自己青春时光的遥远的北方，默默祈祷。

人类是在向大自然的索取中生存的。可是，人类的无知伴生的无畏，裹挟着享乐、猎奇、炫耀，无休止地对大自然巧取豪夺，乃至猎杀那些远离人类的异族的生命。自然界愤怒地对人类的报复和反击，却让我们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今年，在闭关的屋宇内，听闻了太多的悲痛，也看到了千万名医者，告别父母、妻子、丈夫、孩子，置生死于度外，决绝逆行。拥抱挥手之间，令人潸然泪下。我们为什么没有跟栖居于树林、洞窟里的蝙蝠、穿山甲、果子狸，早早地说一声：你好！兄弟。

静守中，想到了一位朋友。多年前，他去非洲旅行，除了好奇于非洲的原始部落，就想去看东非的动物大迁徒。从坦桑尼亚出发的几百万头斑马、羚羊，穿越几千公里，去肯尼亚草原觅食，这一声势浩大的动物壮举，搅得这位同事心旌神摇。疾驶的吉普车，在离奔腾的斑马很近的地方，不知是车声搅乱了斑马，还是看客舞动了吉普。瞬间，车翻人亡。

一个白净的帅哥，魂断非洲。现在，仍有人兴致勃勃地去围观动物界的这一悲壮之举。动物们寻找草原维持生存的无奈，被人类看成喜剧。你的扰乱，会有生命之忧，也会有身染病毒之虞。如果斑马、羚羊们有语言表达的功能，一定会毫不客气地说：人类，你离我远点！

几位朋友曾给我讲，他们看到大马哈鱼产卵的情景，惊讶的表情，让我看到了侧隐之心。

那里是俄罗斯境内，一个江海联接处。正是大马哈鱼回游产卵季节。他们看到，一群群大马哈鱼，鼓着肚皮，从海里迎向顺流而下的江水，一次一次地逆流冲击，要翻过阻碍的石块，一次不成，再冲，直至冲过石块，逆向而入江河。

当地人告诉他们，这些大马哈鱼的母亲，产了卵，就会死去，全身通红。

他们拿出照片给我看，按捺不住感叹：为了孩子，去赴死，大马哈鱼有多么伟大的母性。一物一世界，人类之外，地球上有无数我们不认识的世界。

“对大马哈鱼的母亲，我怀有敬意，这样惊心动魄的繁殖过程，怎么忍心打扰。”一位同行女士动了感情。

我笑谑：动物世界欢迎你！

我们的异类，都是鲜活的生命。为了人类的生命延续，祖先千万年进化出的家畜和蔬果，己经搅乱和撼动了大自然。歉意和感恩，简单的衣食住行，是我们行走于大自然中，应有的表情和行为。

站在阳台，能看见古老的钱塘江静静地流淌。一百多年前，地球另一端的梭罗先生面对沉静的瓦尔登湖，已经在思考人与自然应如何相处。现在，我面前的这座城市，有无数的人也开始反思，我们该怎样调整自己的生存姿态，让大自然继续护佑它的子民。然而，也有人，总是乐观：那些病毒，终将回到森林和洞窟里去，回到它们感到舒适的地方去。我们会重新恢复与它们的分地而居。那时，这些人会依然我行我素吗？

我仍有痴愚的执念，在我们走出疫灾，暄嚣的声色犬马席卷重来的时候，应该会带着清醒和朴素，收敛横行的欲意，不再将布谷乌的叫声淹没。

布谷、布谷……我心中那森林里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