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路

赵东海

我小学四年级是年，今天回想起来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了。很多人不免疑问，过去那么多年你还能记得啥呢？记不住啥了。可依稀之间，总有些东西是无法磨灭的。而在这些还没有消失的回忆里，上学的那段路我恐怕永远都会记得。它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少年一遍遍的从那里走来。

我的老家是个小县城，我们家住在离城还有很长一段路的郊区，多远呢？不知道。我只记的我家到学校，快走，四五十分钟。耍一耍，1个小时左右。学校到了，也就进城了。年我回了趟老家，重走了一遍那条路，也不怎么远呀！可是当年…，哎！家门前的教师进修学校不见了，唯一尚存的老物件是那趟教室，在它的房子后边停着两台“野特”（大四轮子）和一个破收割机，据说这块早就让人买去了，成了一个私人的农场。宿舍、操场、篮球架子、郁郁葱葱的白杨，什么都没了，好像这里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个学校。而当年的这里是何等的热闹和风光阿。我上学途中必须经过的那片树林子也没了，新铺的马路两边栽了两行绿化树。这条平坦的大路使得我的家终于回到了城里的怀抱，现在看起来这里就好像从来就不曾和城里分开过一样。当年可不是这样的。

我们那个县城呈东高西低之势，如果我穿过那片林子，正好到了这个高低的分界点，那可是一个不短的大坡。我喜欢这个大坡，每次上学走到这我就会开心的跑起来，越往下跑的越快，下了坡还会窜出去很远，再回头时，家已经被我狠狠的甩在了身后。剩下的路是城边，城边是成片儿的人家还有单位，不用害怕了。

那片树林子当年确实挺吓人的，早上上学，它黑魆魆的，可你必须得硬着头皮钻进去。晚上放学，它还是黑魆魆的，你也得往里走，不走到不了家。所以就越走越快越快心里越发毛，就觉得树叶在笑你，小鸟也在吓唬你，风都在不依不饶的追着你。你会索性飞跑起来，一直跑到四野开阔或者望见进修学校的灯火，气息方定。后来我被选进体校练中长跑，和这段路是有一定关系的。

走到能望到家的时候，道南边是学校农场的大墙。土夯的墙，因为年久失修到处都是豁口，很容易翻越，我总上那里玩。墙里的野树丛中有一对布谷鸟，我们家乡不知道怎么回事，管这种鸟叫“臭咕咕”，听我奶说，臭咕咕专门上坟里刨食，我觉得又恶心，又神秘。我看见过它们落在墙头，锦灿灿的褐色羽毛有着均匀的黑点儿，头上有一排英，很骄傲，很漂亮。这么漂亮的鸟儿怎么叫这样个名呢？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听见它们在叫，它们的叫声会传出很远。

咕咕

咕咕

咕咕咕咕

…

前两声是一个在叫，后面的长声是另一个在回答。这是可能是一对小夫妻。下雨前它们叫的很急，似乎是一个在召唤另一个回家。雨后，它们叫的很懒，长一声、短一声、声声挨着，它们在聊天，很开心。在家躺着我就能听得见它们或远或近的叫声，听着听着自己的心事就爬上来了，想也想不清，越想越迷糊。为了弄清它们到底在哪里搭的窝，我曾长久的躺在大墙内的壕沟里暗中观察，不远处有两座荒坟和我隔草相望，而我眼前的世界却是一片浓绿，绿的要滴下墨水来。空气中流淌着蒿草的味道，四周真安静，听得见小虫子磨翅膀的声音，滋滋滋，滋滋滋。

大坡的北面是县造纸厂的材料场（我家东边也是），这个厂很大。我们这里盛产芦苇和“小叶张”这种草。把这两种草添进铁闸一样的压捆机里，打成一个结结实实板板正正的草捆，我们俗称“大个子”，材料场就是一垛又一垛小山一样的草垛。有一年冬天，东料场着火了，烧了十好几垛，我们站在家院子里都能感觉到热浪，我拿着水瓢站在墙头上准备保卫家园，熊熊大火把半边天都烧红了，救火车都上不去。在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大厂子黄了。

造纸厂的西门对着粮库，走到粮库大门这就算搭着街里了，之前走的全是土道，从这开始，柏油马路。粮库这有卖冰棍的，一个冰棍车，外面刷着白油漆，里面蒙着棉被，经常是个戴眼镜的胖姑娘带着白帽子扎着围裙坐在后边：“奶油冰棍，5分钱一根儿”。她的声音里有奶油味儿。夏天走到这，来一根冰棍，咬一口，从嘴凉到眼睛，嗬！可是我没有钱。邻居老张家孙子有钱，他奶奶给1毛，“你们俩的，一人一根，好好走道，别打架，进城瞅着点车”。老张太太心眼儿好，前两年听说她还健在，这老太太要活着得九十多了，希望她老人家长命百岁。那时候我要攒俩个钱就惦记给我大侄买冰棍，用塑料布反复包好，揣在里怀，撒腿就跑，一气跑到家。“大侄，冰棍”。大侄三四岁吧，这小子像个勇敢而莽撞的小狗崽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冰棍弄得手忙嘴乱，不得要领。“好不好吃，大侄”？好，吃。

在往前走就到学校了。我们学校叫红旗小学，那时候好像哪个县都有个红旗小学。学校北面有个小角门，这里是我的最爱。靠墙跟天天都有几伙摆摊租“小人书”的。讲究点的用木头做个大扁盒子，“啪的”打开，各种各样的小人书一格一格的用皮筋绷在里面。5分钱一本，提供一个小马扎。人满了，那还有地上铺着的，1毛钱3本，来一本蹲墙根儿看去吧。小人书！太有意思了。《瓦岗寨》《哪吒闹海》《红色娘子军》《牛牤》什么都看，逃课都看，不收摊都不回家。我有点钱都扔这了。看这个有没有用呢，我觉得有。我走夜道，穿树林子多亏这些小人书，全靠哪咤和葫芦娃壮胆儿了。

小学的时候我还干了一件露脸的事似乎也和小人书有点关系。4年级升5年的时候，我因为太淘没有老师乐意要我。后来，是一个身材挺拔面容严肃的女老师把站在教务室不知所措的我领回了5年1班。这件事对我小小的自尊心是个很大的打击，我觉得抬不起头来。我下决心好好学习证明给丁文术老师看，也证明给那些不要我的老师们看，我行！期中考试我的数学就在全年组中成为为数不多的6个满分学生之一。我记得那时的语文课本有一篇看图作文，我把看小人书的感悟发挥到了这篇作文上，并由此展开了丰富的想象，信马由缰，写的自己都感动了。这篇作文登上《小学生作文选》。不得了了，学校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各班老师和同学纷纷来我班找谁是那个淘小子。丁老师让我成了当年全校的三好学生，我在县剧院上台授的奖。可是好景不常，没过多久我就翘起了小尾巴，又不服天朝管了。

可是我一直记得这件事，记得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卖完豆腐的爸爸正推着车子上那道坡，我一路跑着帮爸爸推了上去，迫不及待的掏出了奖状。我激动得小脸通红，看着爸爸，爸爸脸上淌着汗，眼里闪着光，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后来我又见到过一次丁文术老师，是在爸爸去世的时候，她闻讯前来吊唁。她没怎么见老，依然挺拔，还梳着短发，右侧照例掖在耳后，别着黑发卡。我知道她还是喜欢我的，可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在她面前我始终还是惭愧的，我觉得我对不起她的信任，我不该骄傲。小学5年级我13，她那时应该不到30吧，那她今年也就60多岁，我想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