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辽宁日报我们这里把收获麦子的日子叫麦天。每年进入六月,天气格外乖巧,澄澈湛蓝,晴空万里,伴着刺眼的阳光,热乎乎的东南风一日甚似一日地刮,空气燥热,布谷鸟极具节奏感地鸣叫着,似在催促什么,大人们被叫得心急火燎。孩童们快乐地蹦跳着,用自己的想象诠释着布谷鸟的叫声,“快黄快黄”。他们从懂事起就被麦子填充得满满当当,直到长大成人,每年的麦天,想象空间再也不能超越麦子的黄、麦天的热以及收麦的苦。火麦连天,麦天的阳光格外毒,晒黄了麦子,晒干了大地,晒黑了男人的赤膊,晒红了女人娇嫩的脸,却没人抱怨。整个晋南都是干旱地区,庄稼人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下雨,麦天的雨水却分外不讨喜。麦天,只有天气好坏之分。麦天的好天气是实实在在的,是庄稼人发自内心认同的好,是那种不带一丝云彩,纯净澄澈,干干净净的好。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直晒得麦梢发黄,却还想,再给几天好天气,再晒上几天。那些天,常心急火燎地去田里看,麦子浪一般涌动,一波一波,东南风呼呼吹拂,麦梢一漾一漾,先黄了麦芒,再黄了麦穗,最后连麦秆也黄了。心里又念叨,天气如果不打扰,麦子就放倒进场了。收割过后,等忙过了脱人一层皮的麦场碾打,地净场光,又望着堆放的麦子想,再有三五天,只要三五天,等麦子晒好,该卖的卖了,该入囤的就入囤了。那些天,哪怕天空中有一丝飘拂的云彩,也能牵动人的神经。现在回想,晋南的麦天好像就是专为麦子设计的,雨水很少,即使有,也来得分外夸张,先虚张声势,远远地黑云翻滚,仿佛在提醒农人,抱歉,实在忍不住,要下雨了。我们那里把麦场被雨浇、来不及起的情况叫“落场”。这样的事很少发生,有一次就是笑话,会坏一村人的名声。常见的情况是,眼见雨要来,谁家麦场没来得及起,全村人都来帮忙,好一阵紧张,该起的场起了,该收的麦子收了。除非懒汉,从没有见谁家的麦场“落场”,谁家的麦子被雨水泡了。往往是刚收拾好,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麦天的雨像个愣头青,一阵一阵,来去匆匆,像与农人开玩笑,大也罢,小也罢,一会儿就过去。刚收了麦的农人,躲在屋檐下看雨,气还没喘匀,心里却异常轻松。年年都有这么一回,年年都连呼好险。实际上,千辛万苦收回来的麦子,谁肯让它“落场”。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麦子的气息已渗入骨髓。这些年,住在小城,躲进书斋,闻不到麦天的气息,看不到麦天的场景,连布谷鸟的叫声也听不见了。一面,躲开了麦天的忙碌;另一面,却怀念过去的岁月。小城周边已看不到麦田,就连周边乡下也看不到麦田了。这片历史悠久的农耕区,从小麦由西域进入中原起,就有了麦天,多年了。如今,麦子没有了,麦天也没有了,麦乡变成果乡,走在乡下,能看到的,只有连片的果树,提醒大家麦天到来的,不再是布谷鸟,也不是刺入鼻息的麦子味道。那几天,杏儿黄了,从大街小巷经过,会有叫卖杏儿的声音。果树逶迤不绝,杏树、桃树、李树、梨树、枣树、石榴树、葡萄树、苹果树,北方土地上能栽的果树这里都栽了个遍,麦子就没有了栖身之地。明明到了麦天,田地里却没有麦天的金黄,脑海里也没有了麦天的辛劳。想进入麦天,看麦子摆动的姿态,要驱车到数十公里外。那天,我驱车去了盐湖旁、中条山下,望见金灿灿的麦子还在摇曳,就像看到多年没见的老乡般亲切。经历过麦天的人,对麦天都极度恐惧,那是一种无可逃遁、不由分说的劳累,时间长达一个月。农业现代化后,麦天极短,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几乎一夜之间就结束,将我们那代人的精收细打、颗粒归仓的过程完全省略,根本没有什么龙口夺食,阳光还那么明亮,天气还那么炙热,麦子还是那么金黄,却没有了农人的劳碌。刚刚还在风中摇曳的麦子,转眼间,就被席卷而去,变成一地麦茬。再过几天,又该长出绿生生的庄稼。麦子呢?不用去追寻。那边,联合收割机还在隆隆作响,涌动一地麦子,腾起熟悉的麦天气息。问地头的老汉,准备给自家留多少?老汉望着我呵呵笑,说你这年纪也经过麦天吧,现在的麦天和过去不一样,麦子连家门也不入了,直接卖给客商,自家一颗也不留,周围十里八村别说磨面机,连石磨也没有,留下麦子到哪里磨面?这就是现在的麦天,这就是当下农民与麦子的关系。十亩八亩麦子,过去要累死累活忙上一个月,现在呢,从收割机开进地头的那一刻算起,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没有漫长的煎熬,没有我们经历过的炼狱般的磨难,小麦还有,麦田还有,再没有麦天。没有了挥汗如雨的操劳,看不到粮满仓、米满囤的场景,庄稼人喜悦的成色也减少许多。我们这片以产麦著称的黄土地,小麦种植原本最劳人,现在,变成了省心、省事的农事。寒露前种上,如果天旱,浇两次水,除此之外,几乎无须再管理,芒种后,麦天好像一倏而过,一会儿就结束了。麦子的存在,不再仅是填饱肚子,也就再没有新麦下来的喜悦。我想感受麦天,领悟麦天。麦子渐黄的那几天,沿着黄河两岸,在秦晋豫三省的黄土地,沟梁间、平原上、河谷中,寻觅麦天的感觉,试图从中找到农耕文明的记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在曲曲折折的乡间公路上绕行,金黄的麦子一倏而过,便明白了,在现代社会,不可能找到农耕文化的场景了,我所看到的,只是现代社会形态下的农事,简单、快捷、匆忙、务实。麦收,其实和平常的劳作,甚至和在城里打工没什么区别,麦子只是麦子,麦子自身价值以外的东西消失了。才过了两天,再驶过同样的地方,所有的麦子都不见了,麦茬黄黄,齐刷刷地抖动,在蓝天、夏风的陪伴中,描画出田地的单调。下了公路来到村里,路旁、房前、屋后,偶尔可见晾晒着的刚刚收获的麦子。所有的村子都没有打麦场了,那种麦味弥漫、尘土飞扬的场面,在乡村再也看不到。也许,这是一个象征。过往的农耕时代结束了。走进村子,总还能感觉到麦子的气息在湛蓝的天空中飘飘忽忽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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