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

周末悦读阳光灿烂的下午

发布时间:2022/10/15 19:3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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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响起了敲门声。

那时候,我刚刚睡醒,起床洗漱完后,给阳台上那盆牡丹浇了点水,泡了杯古丈毛尖放在书房的大书桌上。窗外的阳光像浪花一样飞溅而来,拍打在点着红梅花苞的玻璃杯上,杯子里冒出袅袅茶烟,嫩绿的芽尖正在一根根展开,有些直直地悬在清水里,像一场蒙蒙细雨后,刚刚抽出的新芽。

电脑机箱上的蓝色光带在来回闪烁,里面那把小风扇沙沙地响着,像草甸里刚升起的风,抚过柔软的树叶,不细细地听,感觉不到声音的存在。我坐在书桌前的红木椅子上,弓着背,身子微微前倾,指尖敲打在磨光了字母的黑色键盘上,随着嗒嗒的响声,我小说里的世界在屏幕上初露端倪。

钟表匠的妻子去世了,他把妻子埋在故乡的山上,那是一个冬天,下着雪,东一片西一片那种。我扫了眼刚刚敲下的文字:“天空飘着稀疏的雪花,悄无声息,像白梅的花瓣在风中抖落,山头积了层薄薄的雪,肆虐的风从那里送来刀剑般的光芒。钟表匠坐在新垒的墓前,默默地吸着烟。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努力地支撑着快要散架的身子,风把他吐出的烟雾揉成一团,渐渐覆盖了他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

敲门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有些恼怒地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我发现我竟忘了关门,门外站着一个老人,戴着顶土黄色的鸭舌帽,七十多岁的样子,下巴刮得溜光,从他的穿着和五官,几乎找不到任何特征,和街头那些常见的老人如出一辙。他直直地站着,脸平静得像古井里的秋水。

我蹙着眉毛,有些不耐烦地问,老人家,你有什么事吗?

他刚张开嘴,就猛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声音,像是一只受伤的乌鸦被卡在了树桠上,意识到大祸临头,一边挣扎一边张开嘴哇哇地乱叫着。看他那样子,也许是感冒还未痊愈,或者是得了一场什么并不罕见的病,医院的大门。这些都是有可能的,到了这把年纪,谁不是和疾病纠缠不清呢?

咳嗽停止后,他从那件灰色呢绒上衣口袋里掏出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手绢,在嘴边轻轻地擦了擦,放回口袋里后,用试探的口气问道,我,可以进来吗?说完这句话,他盯着我的脸,目光里的期待几乎快要溢出来。

当然可以。我的心一软。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回答得这么爽快?我为什么要让他进来?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进来做什么。最要命的是,我新构思的小说好不容易找到了感觉,顺利地开了头,接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顺着这条思路,半天的工夫应该就能完成。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听到我的回答,快速走了进来,熟练地从我身边的鞋柜里拿了双蓝色的布拖鞋换上,耸着肩跺了跺脚,先是左脚,再是右脚,接着试着走了两步,确认大小合脚后,站直身子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掠过墙上的字画、酒柜、沙发、茶几、电视柜,没作片刻的停留,直到移到阳台上后,才停了下来,抬腿向那里走去。

阳台上摆着我种的花草,那些花草生机勃勃,如同一个迷你花园,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他弯着腰,右手指指点点,依次看过去,边看边轻声地喊着那些花的名字,像喊着家里孩子的乳名,牡丹,海棠,春兰,睡莲,风信子。到最右边那盆栀子花旁时,他把手伸直,抚了抚其中的一片叶子,又把鼻子凑到一朵花前嗅了会。然后站直了身子,回过头来,嘴唇嚅动着,几声啧啧的声音之后,我听到了一句简短的话语:好,真好。

我不知道他是说我的花养得好,还是说那盆栀子花开得好。当然,这个并不重要,也不是我关心的问题。

——好吧。他有些缓慢地转过身来,对着我微微一笑,现在,我们来谈谈养花的事情。

这个——我们还是改天吧。脑子里蹦出的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看这架势,这基本上是一句废话,说与不说,结果都一样。

事实和我想的一样,他并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在阳台上的一把藤椅里坐了下来,双手搭在两侧的扶手上,身子深深地埋了进去,那神情,仿佛就在前一刻经过了艰难的长途跋涉,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疲惫。

藤椅是我前阵子从网上买来的,印尼的野生藤条,手工制作的。颜色不怎么好区分,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是黑色还是黄色。一共两把,中间放着一个日式的藤编小茶几。阳光落在上面,像涂了一层明油,空气中弥漫着木质干燥的气息。不过,我还是觉得它们是有生命的,从它们身上,我看到湿漉漉的石头,富有层次的鹅绒般的苔藓,还有遮天蔽日的森林,林梢上袅袅娜娜的云烟。小说写得不顺的时候,我喜欢歪在藤椅上抽烟,喝茶,晒太阳,或者拿一本书随手乱翻。这期间的某一个节点,我会陷入自我遗忘,仿佛从一扇岁月的窄门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天星斗或者凉雾中的河流像是神的呼唤,我顺着这个声音走过落叶迷离的墓园,晚风中摇曳的玫瑰和黑暗笼罩的旷野,往往在这样的时候,灵感如还魂的幼芽,从我的荒原上破土而出。

我得承认,老人提议的是一个很好的话题。在一个阳光充裕的阳台上,对着落地窗外绿茵茵的草坪,草坪一角叶子呼啦啦地长的樱桃树,还有围墙过去那座长满了古樟的小山,山下寺庙里的钟鼓声和山顶塔上丁丁当当的铃铎声,两个相交多年的朋友面对面坐着,松开了肉体和思想的绳索,慢慢地抽烟,喝茶,信马由缰地聊一聊如何养花种草,这会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下午。

遗憾的是,老人来错了地方,尤其是选错了时间。

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我的小说。接下来我该写钟表匠的心理活动。他想在妻子的墓前建一座小屋,日夜守在妻子身边,他已经看中了一个地方,就在坟墓左边长着棵乌桕树的平地里,那棵碗口粗的乌桕都不必砍掉,就把屋子搭在树下。他会经常跟妻子说话,告诉她春天来了,雪已经停了,没那么冷了。告诉她布谷鸟开始叫了,假若她还活着,他们还住在这个村子里,这时候她会叫他去看看菜地里的辣椒秧长得怎样,黄瓜是否牵了丝,苦瓜苗钻出了地面没有。一旦坟堆上长了草,他就会给她一根根拔掉,像当年为她拔白头发一样。她爱美,有一头很好的长发,到老了,也不允许白发在她的头上作乱。

当然,还有一些背景要交待的。钟表匠夫妻生在这个村子里,算是青梅竹马,原本在村里有几间瓦屋,后来生意好了,搬到了小镇上,小镇隔村子没多远,就翻过一座山。他那几间瓦屋卖给了邻居,邻居投奔在县城上班的儿子后,屋子倒了,沦为一堆被人遗忘的废墟。后来钟表匠老了,修不动钟表了,他和妻子经过一场持久战后,双双落败,不得不顺从儿女的意思,把小镇上的房子和门面卖了,住到了省城郊外机场旁的高楼里。

老人好像并不在乎我接不接话,他自顾自地开始说起来,牡丹爱干燥,喜欢阳光,这个季节你该在白天浇水,最好是中午,趁着有太阳。兰花要多通风,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浇水,一浇就浇透。栀子花叶子大,水分蒸发快,得多浇水。还有,睡莲要勤换水,让盆子里的水清清亮亮的,像一面镜子——擦得干干净净的镜子。

大概是之前赶了路,这会话又说多了,有些累,老人歇了会,接着说,这栀子花,你得修一下,剪掉那些黄叶子——得这么剪,他双手比划着,对,就这样,动作要轻,像剃头匠给婴儿剃头发一样。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把头转向我,像是征求我的意见,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都是些简单的常识,这些,养过花的人都会。我很是不屑,因为他的突然造访,心里窝着一团火。

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冲他点了下头,说,不错,你继续。至于他接下来絮絮叨叨些什么,就像哪种花该如何保暖,开花时要注意什么,多久晒一次太阳,得了病该怎么治之类,这些了无新意的琐碎,都可以。因为我不在乎,也不想听,我的心思在我的小说上。

我靠在另一张藤椅上,寻思着下面该如何衔接。

对,写钟表匠和儿女的争执。先把他的儿子和女儿推出来,再写钟表匠向他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兄妹俩坚决不同意。最后的梦想破灭了,还是一个小如微尘的梦想。接踵而来的是钟表匠的失望、悲伤和愤怒。我正在想着这些该如何表达,用什么样的手法的时候,老人突然蹦出的一句话,把我脑子里的东西赶得四处逃窜,像一群面对枪口的野兽。

他不再讲养花的事情,我猜想刚刚那些话,大概把他脑子里养花的知识都掏空了。所以冷不丁换了个话题,所谓谈谈养花的事情,纯粹就是个幌子。

他问我,你一个人住吗?

我心里窝着的火呼地点燃了,我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我也绝对不会认为他有什么恶意。我没有给他好脸色,冷冷地答道,是的,他们出去了。

听了这话,他迅速把贴在靠背上的身子往前挪了挪,挺直了腰板,眉头放松,面部僵硬的线条舒展开来,脸上也涌上来几丝血色,好像身体里突然被人注入了一支高浓度的兴奋剂。

和我一样。他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说实话,我讨厌他这样的笑,在他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单凭这一点,彼此之间就有了共同的话题。我自然不会这样看,若我不怀善意地想,这笑分明就是幸灾乐祸,假若再调动一些面部表情,加上一点肢体语言的话。

他们都在外地,过年过节才回来。天气好的时候,我出去走,并不是为了办什么事情,我几乎没有什么事要办。我胡乱地走,坐在公园的亭子里,吹风,晒太阳。去河边看人家钓鱼,运气好的话,半天能钓到几条泥鳅,多数时候运气都很糟糕,什么也钓不到。后来,禁钓鱼了,我就看那些修桥的,你知道的,南溪湖公园旁边在修桥,看他们锯钢筋,不是用锯子锯,是把钢筋搁到一个旋转的轮子上,嗞嗞地响,冒出的火花,像满天的星子一样。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看这架势,他根本就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窝着的火无处发泄,被他弄得郁闷极了。

我说,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比如红茶、绿茶、普洱、黑茶或者咖啡还是蜂蜜水?

我之所以说出那么多样,是害怕他拒绝,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表示我作为主人的客气,我只想借机离开一下,好让他闭嘴。

随便,平常我都是白开水,一个人在家,省事。他答。

那就红茶吧。我转身走向书房,把那杯冷了的绿茶倒掉,拿起壶去烧开水。按下加热键的时候,脑子里又跳出小说的情节来。

儿子反对修房子的理由几乎无可挑剔,他说这里没电,也没水,只有一条泥巴小路,买东西不方便,附近也没人家。女儿赶紧附和,就是啊,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呢?

钟表匠不听,他说这些问题他有办法解决。水可以挑,菜可以种,没电可以点个油灯。我甚至想到了几个我认为很不错的句子。钟表匠说,“我吃不了多少,你们知道,我已经是个快要死的人了。”钟表匠还说,“盖房子花不了你们几个钱。”他指着女儿说,“就你买那条狗的钱,不,半条狗的钱就够了。”他女儿有一条秋田犬,洁白的四肢,金黄的身子,那可不是一般的宠物,是一条几万元的狗。

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壶盖被雪白的热气冲起又落下,发出密集的响声。

我把茶泡好放到茶几上,老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说了声,好茶。

不过,他大概觉得说话比喝茶更重要,很快放下了杯子,说,原来我也喝茶的,那时候老婆子还在,她走了,我就不喝茶了。他把身子靠了回去,眉头微微皱起,像是陷入了沉思。

她走在一个雨天,很大的雨,铺天盖地。从那以后,我就讨厌雨天,坐在屋子里,听着哗啦哗啦嘀嗒嘀嗒的雨声,觉得骨头里都流出水来。我想,你也讨厌雨天吧?不用问,应该是这样的。有谁会喜欢雨天呢?

天晴落雨,极其自然的事情,有什么好讨厌的。我心里想。

老人并不在乎我的反应,他见我总是站着,朝我招了招手,喂,你,别老站着,来,坐下来吧,坐着好说话。他招呼我时,除了情急之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举手投足都显得极其自然,似乎他是这个屋子的主人,我倒是个陌生的不速之客。

我很是无奈,只好坐到了他对面的藤椅上,从口袋里掏出烟,递一根给他,当然,与尊重和客气丝毫没有关系,是我的烟瘾上来了。

他朝我摆摆手,来,抽我的。他从身上摸出包蓝盒子的软芙蓉王,抽这个,口感好,不呛。这烟六十八一包,像我这种拿点可怜稿费过日子的人,就是口感再好,也是抽不起的。

他点燃烟,长长地吸了口,嗦的一声过后,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喷了出来,像是两根软绵绵的柱子。他唉唉了两声,说,她不该走那么早的,唉——走得太早了。她走了,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成了一张壳,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的滋味你明白吗?唉,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他又像刚刚那样吸了口烟,接着说,不怕你笑话,我们原来也吵架,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比如我早餐喜欢吃面条,她喜欢吃粥,为这事我们吵了好几年,有次我还摔烂了一个盘子,那是个多漂亮的盘子啊,薄得像张纸,白底子上画着蓝色的荷花,用了几十年了。他往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笑起来。

后来我们想了个办法,逢单日煮面条,逢双日熬粥,这下没事了,太平了。他取下那顶鸭舌帽放在茶几上,挠了下稀疏的头发,我有十多年没吵过架了吧?她走了,连个和我吵架的人都没有了。

他不停地啰嗦些废话,我假装在听着,实际上脑子里全是小说里的人和事。我在想,后面该如何展开,如何结尾。我沉浸在里面,烟灰悬了长长的一截,也忘了要敲掉。

突然,老人站了起来,伸手去关窗。我顺着他的手望向窗外,山顶那个塔上,站着个女人,一头的白发,她身子靠着汉白玉的栏杆,双手搭在上面,脖子向前长长地伸着,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鹅。她正张大了嘴巴,对着栏杆外的樟树林卖力地唱着歌,歌声随着风清晰地传来,四平八稳,与悲伤和欢喜无关。

阳光从厖厚的蓝天里倾泻而下,满山长出新叶的樟树枝像孩子高举的手,在风中摇摆。我妄自猜测,到了这般年纪的女人,即使沦陷在歌声里,也不会想到光怪陆离的灯光,如满天星辰闪烁的荧光棒,以及黑压压的人群雷声般滚过的欢呼和呐喊。甚至与热爱也没太多的关系,就是觉得要唱一下,不唱一下心里难过。

也许,老人觉得太吵了吧,让他去关好了,那窗很紧,不是随手就能关上的,平时,我都要费一点功夫。

趁着这个空隙,我又一头扎进了我的小说中。

风越来越大,天灰茫茫的,沉沉地往下坠,直压到头顶,远处的山顶上白雾奔腾,卷起巨大的漩涡,一场大雪就要来了。双方争执不下,钟表匠不肯下山,最后,他是被儿子和女儿架下山的。钟表匠暮年得子,已经老得像一根枯树,身子轻飘飘的,在高大的儿子和正值盛年的女儿手里,像一朵棉花。他目光呆滞,双脚悬在空中,不喊,不叫,也不挣扎,如同一个顽劣的孩子被打得服服帖帖之后,任由自己的父母抬着往前走。

他们终于回到了挨着机场的老人的家里。当初给父母在机场旁边买房,图的就是方便,万一有个三病两痛,或者别的什么紧急情况,一张机票,嗖的一声,就飞回来了。

女儿笑着说,爸,你瞧瞧,这里多好,有空调,有地暖,热不着你,冻不着你,你需要什么,我们给你寄回来,你要钱,我们打到你卡上。怎么就不好?很多人想过这样的日子,还过不上呢。

儿子赶紧接过话头,是啊,你看,十九层,楼高,不吵,楼下有银行、超市、餐馆、棋牌室,方便得很。他伸手往窗外一指,那边还有湖,有公园,春天来了,你可以去公园里看桃花,看孩子放风筝。还有一样,他没说出来,那就是往医院。

钟表匠瑟缩在沙发上,头耷拉着,一句话也没说。

哦,在这之前,还得有个插曲。儿子和女儿都在南方,遥远的南方,事业有成,有儿有女,住在海边的大房子里,过着人人羡慕的生活。当然,他俩都是孝顺的孩子,没有忘记父母,把他们接到南方住过。钟表匠不习惯。在经历了一场台风后,他吓怕了。他说,住在这么大的海边,觉得魂都没有了。要是习惯,他们会给钟表匠在南方买一套房子,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老人折腾了一会,总算把窗关好了。

他坐下来,连喘了几口气,说,听腻了。

猛地来这么一句,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老人说,那个女人就住在我家的对面,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去山顶的塔上唱歌,要是下雨,就在家里唱,站在那个敞开的小阳台上,唱个不停,一首接一首。她看上去比我老多了,可是中气十足,当然,你也可能听到了,那声音,像寺庙里的钟声一样洪亮。

有一次,我晚上起来喝水,听到对面有歌声,我以为我的脑子出毛病了,产生了幻觉。你想想,深夜二点,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唱歌呢?我打开灯,看到她站在阳台上,大声地唱着,一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比划,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稀乱的,像一蓬盖着雪的茅草。这一次,可把我吓得不轻,大半宿没睡着,我以为她疯了。

老人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渴了,他端起杯子猛喝了几口茶,把杯子放下后问我,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比如你的工作、爱好,还有你的家里人,来,说给我听听。

他把身子坐直,扯了下两个衣摆,头往前伸了伸,摆出一副倾听的架势。

我答,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真的没有。再说——我故意把头扭过去,望着窗外。

夕阳已经挂在了塔尖,淡淡的余光,把塔顶上的琉璃瓦染成了橘子的颜色,看上去遥远而迷蒙,像是突然拉大了距离。栏杆上空荡荡的,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经离去。铃铎静默,只剩下满山的樟树,还像孩子一样高高地举着双手。

当当当,山脚寺庙里的大钟敲响了,带着斜阳的凄伤传了过来,连嗡嗡的尾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下,老人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冲我笑了笑,说,我得走了。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以为这下他该起身了,没想到他又喝了口茶,慢吞吞地点了根烟,连吸了几口,喃喃着,我真得走了。

说完站起身来,将灰呢绒上衣衫袖上的皱褶抚顺,把茶几上的鸭舌帽拿在手里,缓缓向门口走去。这时,他的整个身体变得柔软,红润的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容。

出了门,他把帽子戴上,双手整了整,确认没有戴歪之后,伸出手来跟我握手,然后很有礼貌地说,再见。

我把手伸出去,和他轻轻一握,心里在说,希望再也不见。

关上门,我一边收拾茶杯,一边在脑子里继续我的小说。

儿子和女儿回南方去了。钟表匠决定借钱修房子,可找遍了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愿意借钱给他。他心里堵得慌,叹息了一阵人情似纸之后,决定自己攒钱。他找各种借口向儿子和女儿要钱,买衣服、鞋子,买保健品,上医院治病,走人情,名目越来越多,花样不断翻新。他俩好像猜穿了钟表匠的心思,一旦他说要买什么,他们立即说,我给你寄过来,每个月的费用,也是按算好的数字给。

在这种情形下,钟表匠还是在默默地攒钱,他省吃俭用,从不多花一个子儿,有时候晚上连灯也不开。他想,搭个小屋子用不了多少钱,总有一天能攒够的。终于有一天,钟表匠快要攒够修房子的钱了,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了,他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

有天钟表匠做了一个梦,他把房子搭好了,就搭在那棵乌桕树下,那是秋天,乌桕树的叶子红了,一片片随着风飞离枝头,像满屋顶的红蜻蜓。他在门口开垦了一块荒地,种了苦瓜、辣椒、丝瓜和茄子,阳光暖暖地落在菜地里,照着满树的辣椒和苦瓜。

一会儿,他醒了过来,听到附近机场传来的轰隆隆的声音,那是他熟悉的声音。一架客机正在起飞,白色的气流喷了出来,像一场呼啸的台风,把空气搅得波涛汹涌。跑道两侧的草惊惶失措,匍匐在地上,拼命地颤抖。

声音消失后,他又进入了梦中,他看到了妻子,长长的黑发,白净的脸庞,正站在菜园边,朝着他微笑。

暮色落下来,窗外灯火缭乱。我再次坐到电脑前,匆匆敲下这些情节。

后来,老人再也没有来过,我渐渐淡忘了他的样子。

我散步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些老人,孤零零地走着,或者靠在河边的栏杆上,坐在公园的亭子里,目光迷离,神情颓废,和那个下午造访我家的老人一个样子。

 作者:晓寒插图: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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