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布谷鸟 >> 布谷鸟的习性 >> 五十年,喝懂了一碗小米粥
“五谷”,古人有多种不同说法,主要有二:早一种指稻、黍、稷、麦、菽;晚一种指麻、黍、稷、麦、菽。区别是:前者有稻无麻,后者有麻无稻。所以在最初老祖先的法眼里,“五谷”中既没稻也没有玉米棒子。
后人的叫法可就俗了,那个“稷”,就是我们常说的小米也,谷子收回来褪了皮即是,不管个头大小,它始终是五谷中的中坚力量(要不怎么叫五谷不叫五麦?)。那个“稻”大家也都知道,就是大米也,我不知道是缘于大米的个头大还是分布范围大,故称之为大,还是小米吃的人足够小众所以称之为小,总之,现在人都喜欢称大称总(俩人的小公司也有一个总经理),其实大米也没怎么僭越,也算名副其实,但中国人一贯以中庸之道行事(不管有多大,都逊称为中),不爱称大称尊。
小米让人联想最多的是一句“小米加步枪”,这成了所有吃大米的人对小米的最直观和最粗浅的认知,然而发展演变的结果似乎成了穷困的代名词之一,其实在战争年代,因陋就简,铁血抗日,这原本是一种豪迈气概,那些扛着一根烧火棍上战场玩命的人总比那些扛着洋枪大炮逃跑的人要靠谱的多、可敬得多。
但凡有钱富裕的地方,就总有鄙视周边的嫌疑,北方曾经很发达,就管人家南边的人叫南蛮子,以为人家每天在那种烟瘴的地方就快透不过气来了。后来,中国的文化重心被更北方的骑兵们逼得南移,南方富足了,反而把北方和更北方的人都称做鞑子或者毛子,以为他们每天都还过着逐水而居茹毛饮血的悲摧日子。
不管怎么说,中国古代经济文化中心是先在黄河流域辉煌起来的,稻的主要产地在南方,北方则种植有限,于是,稻入不了五谷也很正常,北方人不必沾沾自喜,南方人也可以理解为曾经的老祖先们见识狭隘。
我没赶上打日本鬼子,可我也是吃小米饭长大的,安泽县虽然隶属临汾,但跟长治接壤,东边就是长子屯留沁县,尤其是沁县曾经出产过供御的小米,名曰沁州黄。安泽不是叨光,实因地脉关系,也出产精良的小米,就算是没有黄到沁州黄的那个份上,也不遑多让。古往今来,安泽的产妇们哪里能给孩子们吃上什么鲜奶或者奶粉,甚至连广东煲的那种猪手汤都不会,那坐月子每天就是小米粥,再加上红糖或者小枣,益气补血,百吃不厌,很快就能恢复了元气。
再想想那个烽火连天的战争时期,就知道老八路们所说的“小米加步枪”,可不单单是每天吃小米饭,而是有多少伤员都是靠着这一碗看上去朴实无华的黄蜡蜡的小米饭,迅速养好了伤口,再次扛枪冲上了民族生死存亡的最前线。
我没受过伤也没有坐过月子,呵呵,但是我们每天的生活也必有一顿小米粥的,只是不加红糖或者小枣,要加的或是黄豆绿豆,或者是南瓜红薯,各有各的滋味儿。
以我的所爱,加红薯块儿算是相得益彰,加南瓜等而下之,加绿豆尚可接受,加黄豆则“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人讲营养学,也许这本是很科学的混搭,但是我宁愿喝纯小米粥也不愿意见黄豆,感觉整体变味,煮黄豆的那股豆腐味儿破坏了我的小米的清香。为此事,在我的成长期内,我不止一次向母亲表示遗憾,进而提出过严正抗议,甚至曾经罢饭以示决绝,但是母亲放小米的那个广口瓦罐就放在灶台的旁边,而放黄豆那个玻璃卧瓶就卧在瓦罐的旁边,母亲做饭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不假思索地抓了一把黄豆撒进去了,就算是我眼睁睁在灶台边看着,她也是如此,我只有徒唤奈何!
习惯的力量是多么的执着而强大,就算是我现在回到家里去看二老,母亲还是那么顺手地就把黄豆撒进了锅里,然后再猛然醒悟,嘴里发出一阵“啧!啧!啧!”的声音,再然后在盛粥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不给她的儿子碗里舀上一颗黄豆。
我现在需要感慨不是这个,而是我多年培养成的喝小米粥的习惯,这几乎牢不可破。如果早上不喝,那晚上最好能喝一碗,我认为这一碗小米粥是美好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红花算不上,绿叶总是映衬得宜,喝饱了小米粥才能摩挲着肚皮鼓腹而歌,太平盛世,有小米粥即是其中一象。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广东长住。俗话说,吃在广州,广东人的老汤名闻天下,但是喝不了几天就开始思念那碗橙黄的小米粥了。好在物质丰盈,物流发达,小米在广东的超市也能惊喜买到,于是兴冲冲地拿回家去煮小米粥,一应流程一丝不苟,先大火后小火,闻着小米的香味也是扑鼻而来,谁知道,时间一到,关火下锅,等盛出来一看就傻了眼,真所谓是泾清渭浊,水是水米是米,几乎就不勾搭融合。不死心,硬是盛了点到碗里喝了喝,皱眉头,大失所望,心里拔凉拔凉滴。
找原因吧,那一定是米不行。那就再托人从老家带米过去,再满怀希望地去试,那可是黄澄澄的新米哟,结果还是极不理想,达不到那种黏糊状,喝起来也是寡寡淡淡。我了个去!这小米粥的构造如此简单,除了米就是水,难道这水就容不下我的这点小米吗?
去找老乡刺探一下情况,有人说,广东的水确实跟小米不搭调,要想喝到正宗的小米粥,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听着让人眼睛发黑。后来,又有人建议,买点碱面儿加进去再试试,那就死马权当活马医,再试一次。嘿!这回,还真是熬成了样子,喝起来口感也相当不错,一群小老乡喝得匝摸着嘴巴总结经验,这才知道,家乡的水里含碱度高,俗话说,那是水硬,而这广东的水哪里有什么碱,简直软得稀里哗啦的。
凡是吃货那都算是有人生追求的。在厨房里探索尤其难能可贵,我觉得比在实验室里探索物种起源意义更直接更重大。我这就算是找着病根儿,也找着了解决的方子。有这么一碗小米粥坐底,我知道广东再热,我也可以坚持很多年。
试制成功,免不了要请客夸张卖弄一下。请的人是我的俊强老哥,他届时是携着嫂子从前楼来到了后楼。弄了几个小菜,诸如土豆丝之类,最后就喜滋滋地端上小米粥了。就在这个当儿,女儿若燃犯了一个什么小错误,实在是记不得了,我竟然劈头盖脸地骂了孩子几句。随后还是喝粥,想不到俊强老哥极不给面子,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还说了一句至今都如雷轰顶的话:“你这简直是在打发叫花子呀!”
我当时就傻了,半天没缓过神儿来,老哥看着我,责备我说:“喝粥嘛,过去大户人家舍粥的标准都是要在粥里插根筷子不倒才行,你这碗粥,呵!都快能当镜子用了!”
我真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哥解释,说我从小就是喝着能照出人影来的粥长大的……
老哥稍坐即去,直到数年之后,他来到山西,我请他再喝正宗的小米粥,老哥才笑着说,我其实不是说粥,我是说你请客骂孩子呢!
我当时的那个脸不知道烧成了个什么样,老哥教育我的方法也太迂回曲折,年少轻狂的我哟,好几年都没反应过这事儿来。
人到中年,开始咀嚼往事,每次想起这事儿,仍有锥心之痛。
人就是在不断的教训中长大的,这且放过不提。
某年回太原,住在水西门那地方有个叫税务培训中心的地方,次日一早起来,自助早餐,锅里正熬着小米粥,赶紧取碗盛上,喝了一大口,嗯——好!太正宗咧,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小米粥哎,就那巴掌大的小碗,我站着没挪地方,一口气啖了人家六碗!回头坐下再想想自己在广东鼓捣出来的变种小米粥,你就不能不兴起一种感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玩意儿一点也掺不得假。
近日,有老友焦博士后自阳泉平定返,带回一个砂锅,我一见爱不释手,这锅形制规整,厚薄适宜,青里泛白,煮小米粥再好不过。我当时竟然涎着脸皮起了夺人所爱的私心,焦后(简称,勿歧解,嘿嘿)慨然赠我,我也忙不迭地答应一定请他吃饭,然后怕他反悔,我没多坐,夹着那个锅子一溜烟地去了。
回到家里,先是仔细地洗净,然后打火,放了一把小米,让它在火上慢慢炖去,一是要补砂眼儿,二是要去味儿(这锅粥不能喝,属于前期准备工作)。
第二天早上,我六点多就睡不着了,起来用这砂锅熬了粥,一边熬一边计着时间,一边还用手扇一点汽儿到鼻子底下闻着,娃哈哈!香不可抑。
等到妻子女儿起来,喝上这小米粥,就上买回来的烙饼咸菜,两人轰然叫好,一种自豪感就洋溢在我的脸上。
好喝就免不了要熬多了,小米粥好归好,那是刚熬出来才好喝,实不相瞒,放上一夜的小米粥是会结块的,这有范仲淹先生当年的苦逼经历为证,他求学的时候就是穷到了要把剩下的粥切块分时而食的地步。
小米粥放置一夜,不仅味道全变,而且颜色发黑,很难下咽,可是妻子又舍不得倒掉,她总是早上自己先起来热热就喝了,再给我们熬锅新的。四十多岁的妻子像极了我当年的母亲,母亲那时候也是这年纪,也是在厨房里背过身子去迅速喝掉了我们的剩粥,从没有过一句怨言。我常想,中国的母亲们的这种德行不是学来的,也许亲情是小米,熬的时间长了,这德行就是从锅沿儿上飘逸出来的香气。
猛然就想起跟父亲去简谷苗的事情了。那正是春和景明,山清水秀,布谷鸟叫得清扬而悠远的季节。谷苗长到一巴掌长,就该去芜存菁,去弱存强,是简苗的时候了。不得不说,这是一项极艰苦的工作,人只能是蹲在地上,顺着谷苗一路简去。我当时正有十岁出头的年纪,根本蹲不了多久,呲牙咧嘴叫苦不迭。父亲戴着一顶草帽,自顾自在前面。我索性坐在了地上,吃不得苦,还不住地抱怨,直到嘟囔得父亲火起,已经远远走到前面的他愤而投掷了一个土块过来打我,其实这正中我的下怀,哼!打我?打我我就不干了!我站起身,怒视了父亲一眼,迅速从地垄边上翻下去,回头看父亲还在找土块,我加快了脚步,从草丛中左躲右闪落荒而去。
我记得当时我嘟囔的话里有这么一句,哼!离了这谷苗我还不活了!
转眼三十年过去,这碗小米粥每天在饭桌上出现,这只验证了一句话,离了它,我还真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