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

贵州作家微刊回不去的乡愁包谷饭散文

发布时间:2022/12/4 8: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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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黔山文苑

回不去的乡愁

没有故乡就不会有乡愁。没有乡愁的人,就会像一条失家的流浪狗,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都将漫无目的地流浪。

我还没有沦落为一条流浪狗。除了因为在双水这个小城有自己的居所外,还因为我有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一个大山深处的叫盐井坝的小山村。那个小山村离我生活的小城并不远,只要沿着穿山越岭的曲折公路走三十三公里,就可以轻易抵达。它隐秘地坐落在一个叫屯的台地上,有人叫它盐井屯,有人叫它阿扎屯,还有人叫它凌云屯,我却在我的所有文章中把它写成阿嘎屯。它四面深沟大壑,屯的边沿白岩高耸,通往屯上的是一个又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卡子。葫芦形的台地有八十多平方公里,屯上山峦连绵,一个接一个的山间小盆地,土地肥沃,阳光充足。我的小村庄一如屯上无数的小村庄一样,屋舍像各式各样的火柴盒,又像一些形态各异的雀笼,很随意地摆放在一处横梁子的缓坡上。村子前面是一个长形的小盆地,就像村庄宽阔的胸怀,再远就是层层叠叠的远山。

这个屯曾经是一个古战场。因为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是“扼滇楚之喉,当粤蜀之要”的兵家必争之地,远年发生在水西的一场战争,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水西彝族统领安坤,在吴三桂的围攻之下,被岔嘎啦出卖,里应外合攻破了阿嘎屯,屯破后安坤就是从我的村庄东面的严家卡子纵身跳崖,因被悬崖上树木藤蔓挂住,被安坤活捉,最后被“寸磔于军中”。现在的屯口还保存得有卷洞门、石拱桥、三炮眼等战争遗迹,而且被政府在卷洞门前立了两块小石碑,一块是“阿戛屯古战场遗址,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另一块是“阿戛屯古战场遗址,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卷洞门和石碑都掩没在蒿草之中,被一同掩没的,还有那条石板光滑的古栈道。而当年糜君牧所书的刻在屯口绝壁上的《凌云屯》诗:“屯号凌云旧有名,众牛奔放绕山行。周围百里如刀削,这等雄姿难画成。”早已在上世纪七十年修进屯公路时炸毁,同时被炸毁的还有“凌云第一关”大字石刻。

家门前的坝子,据父亲说,早间叫河滞坝子,意思是从盐井坝淌出来的小河,滞留在这个坝子里。这个名字早就没有人知道了,盐井坝九十九股水汇流出来的小河已经不存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大跃进筑了一个大坝,将盐井坝拦成了一个水库。原来从家门前流过的小溪上有一孔石拱桥,这里也叫石桥边。石桥下有悠悠流水,流水里有小鱼小虾,童年我在这条小溪里捉鱼摸虾,小溪给过我无数欢乐。后来石桥在修公路时被捣毁,坝子被一条乡村公路拦腰碾过,小河改道并且干涸,知道这里叫石桥边的人也不多了。

现在这里通称盐井坝。

关于盐井坝的来源,找不到志书的明确记载。这里两次开过盐井。一次是在清初,一次是在民国中后期。史料里记载无多。陈昌言的《水城厅采访册》上只说:“又有盐井,咸丰年间,富商禀请开井,工匠毕集,时值苗变,乃止”,由谁组织开采,境况如何,没有详细记载。后来我从吴学良先生的文章里读到:“年,水城乡绅王古宁到四川自流井请专家来现场验证,证实古屯有盐。后经云贵总督张启基奏报朝廷后进行凿井。”他翻阅过大量的资料,看来所言不虚。第二次开采我们所知要详细得多,毕竟岁月过去不到百年。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老人们都还清楚地记得,年,糜君牧、糜藕池与旧井主人王幼文成立“贵州裕民盐井有限公司”,开始重新开采盐井,他们在这涌出九十九股水的坝子,立起简易的工棚,架起算不上先进的设备,开始钻井采盐。静静的缓慢的小山村开始村有了一丝工业文明的繁嚣和忙碌,也在盐井坝形成了一个自由市场。据爷爷说,当年办盐井,使用青冈树做成巨大的碓杆往地下舂,据说已经舂到百余米深,还是没有淌出人们渴望的卤水。至年以开采以失败告终,只留下一眼望天的井口。盐井停办后,那眼望天盐井曾经落下一个喝水的黄牛,被村人用大石板封了井口。如今还从井口里流出一股清水,成为办盐井的唯一佐证。

清朝和民国两次开采盐巴的痕迹,已被历史的尘埃掩埋,留下了盐井这样一个地名!这成为承载我的乡愁的一个地名,让我的乡村没有像野狗一样流浪。

我们居住的村庄,就在盐井水库边上,离当年舂出来的那口盐井不到五百米远,饮用的水源,也是盐井坝子九十九股水中最甘甜的一股。

我在村庄北面的一栋土墙茅草屋里出生,并度过了忧郁的童年和少年,在村庄读完小学,在公社读完初中,然后进县城读高中,到省城读大学,以书本为阶梯,铺成自己的人生之路,走出了我的村庄和土地。

那栋迎接我呱呱坠地的茅草土墙房,在年被推倒重建。那一年土地承包到户,粮食丰收,祖父开山采石,父亲帮着把石头运回到老屋基上,由祖父带着徒弟们亲手砌成了石墙的长五间瓦房,一个家也随着时代的兴旺而红火起来。

那里生活着我的亲人们的时候,我总是急不可耐地回去,但现在我很少回到那里去了,至少缺少了很多回去的理由。

母亲早在我读大一时就因病辞世了。后来兄弟姊妹都离开了那个叫做盐井坝的村子,考去学校的到了工作岗位,没有考取学校的也到城里谋生活,像翅膀长丰满了的鸟一样离开了老屋这个窝。祖父祖母也相继去世了,父亲退休后,和继母搬进了我居住的小城。老房子就空落而冷清地立在村北头,成为一栋地地道道的留守老屋。

我是喜欢慢生活的,这肯定源于我骨子里的农民意识。出生在大山深处,祖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种根植于土地的血脉,肯定不会因为读书跳出了农门,不再靠在土地里刨食,住进了城里,就轻易抹去了的。

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成了一个城市人而忘记自己的农民身份。我很在意自己的农民身份,经常以放牛娃自居。我会给初次见面的朋友自我介绍:一个放牛娃,乡下人!有时候,会为某人以嘲讽或者鄙视的口吻说农民而大光其火,与之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反目成仇,好像在维护农民这个身份的荣耀,不容他人侮辱和蔑视。

我知道农民是什么样的一种人。他们艰辛劳作,在土地上播种和收获,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手上是农具磨出来的老茧,穿的鞋子衣服上沾染了泥土和汗水,显得邋遢肮脏。他们目光短浅,多只聚焦在脚下的土地上,有的人甚至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山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五光十色。他们有一个别称——修地球的。他们以家为圆心,用手中的锄头薅刀,在地球上挥舞,在自己的土地上种出粮食。自结自足的生活让他们安适而悠闲,缓慢地打发着深山里的时光。他们就像这片土地上自然生长的植物,一茬一茬地生长,被岁月收割,最后融入脚下的泥土。

从小放牛牧马,割草打柴,开始亲近土地,以这块土地上生长的花草树木为伴,听雀鸟的歌唱,饮山泉吃野果,培养了与这片土地深厚的情感。这种情感与生俱来,并且随着我的成长而变得意味深长。母亲的乳汁和这块土地上生长的粮食把我喂养,从爬到走,从牙牙学语到学会歌唱,都与这片土地密不可分。从小和父母一起走进土地,学犁地,学薅刨,学割刈,农民赖以生存的那一套手艺,我是基本学会了的。薅苞谷挖洋芋,割荞麦扳包谷砍苞谷草,对于一个山里娃来说,这些都是生存所必备。不学会这些生存技能,万一考不上学校,走不出大山,不就没法在土地上生存下去了吗?

年轻时怕做农活。毕竟那是一种艰辛的劳作,要付出体力和汗水,甚至会产生痛苦。比如被薅刀把磨出了水泡,被镰刀割破了手指,比如被苞谷叶子割伤了脖子上的皮肤,汗水又在伤口上浸泡,都能让你感受到真真切切的痛苦。

如果还生活在那片土地上,我一定是一个好的庄稼把式。犁牛打耙,挥锄舞镰,一招一式,肯定就像在大地上舞蹈。那以大山为幕景的天宽地阔的舞台,最适合这种慢节奏的舞蹈,舞蹈的道具,就是这些使用得得心应手的农具。

后来考取大学,每个假期,都要匆匆赶回盐井坝,赶回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主要是对这片土地和家的依赖。

特别是暑假,能赶回帮助父母劳作,觉得自己为家庭尽了一份力,作了一份贡献。暑假是农忙季节,主要是挖洋芋,收豆子,采摘烘烤烤烟。那时候刚好年轻力壮,一背能将两百多斤洋芋从离家两公里的山坡上背回家来。而白天采摘烟叶,晚上绑扎上烟杆,总要忙到后半夜才能将烟叶放进烘房,经常是打着瞌睡做事。这个时候,虽然谈不上劳动的乐趣,但是也不讨厌这种劳作,一家人和来帮忙的乡邻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看着被捆扎好的一杆一杆烟叶,想着烘烤后金黄的烟叶变成人民币,变成支撑一家人继续往美好未来前行的信心,也就有了生活的盼头和劲头。寒假回来,苞谷都收进家了,但是苞谷草还站在地里。那些苞谷草,好像就是等着我来参与收割。总是在一个天晴的日子,白天忙碌完其它的活计,在月白风清的晚上,就是割苞谷草的好时节。风吹枯干的苞谷草刷刷响,好像是与土地告别时的私语。就着如牛奶般流淌的月光,一垄割过去,一垄割过来,一大块苞谷草掩盖着的土地,露出了广阔的胸怀。第二天早晨,曦光就会照耀着土地上挺立的苞谷草桔垛,像一排排护卫村庄的哨兵。

镰刀,薅刀,锄头,犁,耙,这些农具,最能勾起我的乡愁。我曾经在我的散文集《村庄的背影》里单独写了一个篇章:铁器在歌唱。我已经把它们诗化,它们蕴含的诗意,和我的村庄一起出入于我的梦境,走进我的文字。

很多青壮年都走进城市当了农民工,不再以种土地为职业,就算在村庄居住的,或者买了卡车跑运输,或者在路边开了小卖部,或者开了打面的作坊。土地大部分被闲置,或者种上了不用锄头薅刀伺弄的果木。就算正在耕种的土地,没有再用牛拉的犁,而改用了喝汽油柴油的小型耕作机械。犁耙这些农具,大部分已经闲置,被悬挂在椽枋上或者被丢在杂物间里,寂寞地生着铁锈。它们已经失去了和土地亲密接触的机会,不再展现出应有的光华,缄口不言,不再为土地歌唱。它们逐渐退出了农耕文化的舞台,成为定格在我记忆中的物件。

自从离开村庄,这些农具也远离了我的生活。和这些铁器的工具一起远离了我的生活的,还有背篓,还有撮箕。木桶不再用来挑水,自来水已经牵到每一户人家,水缸——木做的石头镶的水缸,基本上被塑料大缸子代替。石磨被弃置在阳沟里,磨面的是一合闸就轰隆隆转动的电磨。舂谷子磕面的石碓窝,也是和石磨一样的命运。

这些农具和老家什,陪伴着留守在村庄的老人孩子。许多人家的老屋空落,破败不堪。他们都在城里买了房子,搬进城里生活,村庄显得比记忆中的空落许多。人口压力的减小,山上的草没人割了,柴没人砍了,小路没人走了。遍山草木丰茂,生态自然恢复,失踪多年的雀鸟、野兔、野猫回到了山上,甚至还出现绝迹多年的狐狸。

过年节没那么热闹了,童年少年时成群结队的游山,打毛蛋,唱山歌没有了。村庄最热闹的,只有老人过世,许多人会城市赶回来,帮助丧家办丧事,将过世的老人送上山,埋进土地里。

村民们的房子是越修越大越修越漂亮了,特别是在“四在农家,美丽乡村”实施以后,土墙房、茅草房,甚至瓦房已被消灭,靠山而踞的是一栋栋小洋楼。虽然我不反对城镇化进程,这是一个国家的发展必然经历的过程,但我对农耕文化的逐渐消逝还是有一股淡淡的哀愁。我的村庄的变迁,也将我的乡愁染上一股回不去的忧伤。

海子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是海子最著名的的一首诗歌,传诵的程度很广。这之中蕴含的避世隐居的情结,以及他描述的农人似的慢生活,很切合我的心态。

我也想回我的村庄过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的生活。在老屋对面,在我栽种的树林里起造一栋木屋,让木屋爬满青藤,让走进木屋的小路开满鲜花。

把那些镰刀薅刀锄头磨得铮亮,让它们重新面对土地发出歌声并且舞蹈,喂养畜禽,吃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重新用上石头打造的水缸,每天到井里去挑水。重新用老石磨磨面,用石碓窝舂谷子。

每一天早晨在鸟语中醒来,走到田野里做深呼吸。黄昏,在晚风里围着山湖散步,思索逝去的人和事,想一想远去的时光。

但我只能蜗居在这大山丛中的小城。我只能面对如潮的车流,面对板着面孔的高楼,做一些混吃等死的事情。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土地上的劳作,过着舒适的生活,也给人过出了懒惰,过出了亚健康。从昨天起,我已经开始锻炼:暴走,慢跑,深蹲,做俯卧撑,出汗,吃饭!我只能这样简单地活着。我无法给每一条街道每一座高楼取温暖的名字,它们早已被别人冠名;我无法给所有的亲人朋友通信,母亲在天国,邮路不通;亲朋们都在玩   

编辑部主任:黄山 

编辑:何冲 魏昉 蔡国云

野老 老八 黄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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