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是公有的，产权不清，没有明晰的归属。但我总认为，麦季一般的农时，只属于父亲，属于和父亲一样土里刨食、灰头土脸的庄稼人。
一次次兀立在自己的麦田旁，父亲眼睛发亮、精神抖擞，俨然定军山前身披铠甲、横刀立马的老黄忠。他的眼前，刚刚结束一场惨烈的厮杀：自布谷鸟发出起兵的号令之后，火辣辣的太阳充当先锋，驾起火轮，喷射万道霹雳之光，将麦田团团围困。风神勃然大怒，奔腾向前，转眼杀出三五百个回合，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栗然。一场场矢石之雨设伏于五月入口，截杀游击于田埂地头。父亲的麦子经不起这车轮般的连续冲杀，终于败下阵来，垂下高昂的头颅，披着闪闪金甲，向老天举手缴械。
父亲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他谦卑地仰望高天，眼睛里充满感恩。然后转身回家，收拾战车，磨刀霍霍，头紧腰紧脚紧一勒三紧，招呼我们姐弟一声，綽刀上路，迎着耳边的号炮鼓角直奔麦田而去。
五月的父亲，注定要有一场征战。
麦田空旷、赤裸，毫无隐瞒地展示在父亲面前。麦浪滚滚，稍有风过，就会发出沙沙的撕裂般的响声。田野里弥漫的麦香和尘土混合的味道，仿佛形成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父亲的精神和思想。麦海里，父亲如入无人之境，前冲后突，闪转腾挪。那刀上下，若舞梨花，遍体纷纷，如飘瑞雪，宛然劈颜良斩文丑的关二爷。
麦子波开浪列，齐刷刷倒成一道线、一个面。
若论割麦，父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曾落人半步，但他从不自言高强。父亲年少时，曾亲眼目睹一大户人家割麦竞赛选大把式的场景：十几位身强力壮的麦客把式整整齐齐一字摆开，每人的后背上放置一片瓦块儿。户主吆喝一声，众人一齐挥动镰刀，沿着麦陇割向前方。当中有一位被称作“二伯”的，年纪差不多有五十岁，割得又快又净，麦茬平整。腰弯下去，一口气能在差不多半里地地尺的麦田里割七八个来回，背上的瓦块儿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黑红的肉皮上，纹丝不动。被选为大把式的“二伯”，可以吃花卷馍，可以喝带有肉臊子的捞面条，可以拿双倍的工钱，可以在麦收结束喝完工酒的时候坐上岗子，着实荣耀，令父亲一生钦敬有加。
父亲四岁丧父，幼而失恃，孤儿寡母度日艰难，该吃的苦受的罪都经历了。但他仿佛并不以此为念，面对无法把握的事情，豁达地接受面对。他心里对这人世有着热切的希望，总想把苦涩的日子过得有些声色。他粗通文墨，颇识戏曲，喜欢三国水浒故事和仙怪侠义小说。大集体时，多年做生产队保管员，农闲时就在场院里被人撺掇着讲故事。讲夜战马超、讲三请樊梨花、讲猴子阮英、讲“南下展昭、北侠欧阳春、双侠丁兆兰丁兆蕙”。每至紧凑处，总是绘声绘色、神情飞扬，一扫平日的沉闷之气，宛然舍身酣战的将军、执戟搏杀的甲士。父亲渴望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战场，在那里，他可以挥洒自己、纵情厮杀，斩获战果。当终于有了一块儿分得的责任田的时候，父亲已是两鬓斑白。
我到田边，看父亲弓背昂首，奋力冲杀，充分燃烧自己的精神、技艺和激情。就像一匹战马，得风气之先，持矫健之姿，发疾驰之功，恣意杀伐，实在酣畅淋漓、痛快极了。看着看着，不觉性起，前去助战。父亲微微一笑，复又埋头割麦。也怪俺学艺不精，修为有限，不多时，天热难耐，口渴难熬，眼前金星乱滚，耳内蝉鸣声声，渐渐刀法散乱，气力不加，全装惯带已是凌乱，浑身上下七荤八素，眼见得遮拦不着。这才明白，麦子只是诗歌的一种意象，收麦也并不是一场诗意的劳动。父亲又是一笑，并不言语，回身接应。父子同仇敌忾，一个前方冲阵，一个后边掠哨。天将黑时，偃旗息鼓，一亩多麦子终于被撂倒在地。
是夜初鼓，彤云密布，雷公电母比划着手势、传递着暗语，只待云中鼓响，便会揭竿而起，抢夺躺在麦田里父亲的麦子。父亲忧心，未进饮食，晓谕我姐弟，人不及甲，马不及鞍，
折返田里，挑灯夜战，要垛起麦子。这样，二姐拢起麦杆，母亲捆扎麦个，我则往来穿插找漏，谁也顾不上弟弟的号啕大哭。麦垛越来越高，大姐在垛上接应，父亲在垛下举叉。当大叉举起来的瞬间，父亲躬着的是背，高昂的是头，脚下一条麦川，脸上万河奔流。
果然三更时分，谍影之后，骤雨忽至。我观垛好的圆形麦垛，暗暗心喜，少不了愚妄而笑。父亲狠狠瞪我一眼，我才知道，父亲仍在邻家的麦垛前挥叉，将麦铺儿一次次挑起，分分钟向上举起。
随后，拉麦，摊场，晒场，碾场，打场，翻场，扬场，晒麦，垛垛，交粮。大人要忙死，小孩要疯死。一个多月后，父亲和他的乡亲们坐在大槐树下，敲着饭碗，有说有笑的互相嘲弄着这个麦天彼此的狼狈。
今年，麦收时节又到了，麦花飘香，麦浪如潮。太阳在毕剥燃烧，热风在我的眼前烽火突起。我耳畔机械化的声音大不过当年的鼙鼓动天、前朝的热风凄雨。仿佛看到，父亲和他的伙伴们依然在田野里，驾着一辆辆碾过历史印迹的战车走过神圣的麦地。
学着父亲的样子，看看久违的土地，呼吸到一种充满荷尔蒙的气息。眼前的麦子被风吹起，复述波浪起伏的轮回。我知道，长眠在麦田里的父亲，正以缄默的微笑，一任红尘的喧嚣和世事的烦扰，一任麦子覆盖着自己所有的伤痛和喜悦，一任我的思念洒满一地，呼喊着我的名字，让我真实地找回自己。
始终认为，岁月或将抹平父亲和他们那一代人耕耘的痕迹，或将抹平苦难，抹平伤痛，抹平父亲的坟头，甚至抹平一望无际的麦地。但我分明看见一棵棵神性无限的血红血红的麦子，温情无限地缠绕在土里地里。
父亲，今夜，我愿将麦香斟满心杯，让我在田间与您共同守望，守望岁月里生动的人生，守望我和您同在的日子，然后高高举杯，与您同醉。
（文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或全景视觉）
